第二卷 奔马 第十八章
那年夏天,阿勋的同志增加到了20个人。井筒和相良一个个地分头物色对象,再由阿勋进行挑选,只吸收那些节操高尚、并能坚守秘密的学生参加。刚开始时,先让他们阅读《神风连史话》并写感想,再根据写下的感想来进行筛选。这其中有些人文章写得很漂亮,理解也很出色,可一见本人,却软弱得令人失望。
阿勋对于练习剑道已经失去了热情。当他表示将不参加夏季集训时,把争夺高校优胜的赌注押在阿勋身上的几位高年级同学,差一点儿对他施行私刑。一位高年级同学缠住阿勋不放,追问他改变决定的原因:
“你究竟想干什么?!难道还有比剑道更有魅力的事情吗?听说有些学生正在读你推荐的一本什么小册子,你该不是在搞什么思想运动吧?”
话音刚落,阿勋抢着回答道:
“你是说《神风连史话》那本书吧?我们正商量着将来要成立明治史研究会。”
其实,在秘密募集同志的过程中,阿勋在剑道方面的经历不断发挥着作用。对他名字的敬畏,很快变成了对他的只言片语和锐利有神的目光的倾慕。
在这个阶段,阿勋总想找个机会,把同志们全都集中到一起,以便考验一下他们的决心和热情。于是,他特地在新学期开学两周前,给放暑假回老家的同学发了一封电报,命令他们立即回京。放暑假期间,学校是个能够保守秘密的安全场所。阿勋决定,立秋那天下午六点整,大家在学校大门内的神社前集合。
在国学院大学,这座祭祀着八百万诸神的小祠堂,被大家称之为阿社,学生们常在这座祠堂前集合。特别是毕业后将要继承家职出任神官的那些养成部和神道部的学生们,更是经常在这里练习诵念古体祈祷文。运动部的学生们也爱在这里祈祷胜利,或是赛事失利后进行反省。
离集合还有一个小时,阿勋在那座小祠堂后面的树林中等候着井筒和相良。阿勋身穿白地藏青花纹的单和服,下着裙裤,头戴镶着白线的学生帽。在杂草丛中坐下后,经由冰川神社界内可以看到涩谷樱丘的高岗。这时夕阳正向那个高岗倾斜过去,也照射在阿勋白地藏青花纹的前胸和柯树的黑色树干上。阿勋并没有换到背阴地,只是对着落日深深地拉下了学生帽的帽檐。前胸汗湿了的肌体聚集着蒸腾的热气,与草丛中的暑热汇合在一起,往阿勋的额头扑来。树林中,矛蜩在起劲地喧嚣着。
视野中,行驶在大道上的自行车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那光亮仿佛要把一排排低矮的房屋连缀起来。一间屋子的檐下,一个一直在反射着光亮的玻璃碎片一般的物件歪放在那里。仔细一看,原来是一辆停放着的卖冰车。阿勋好像听到了冰块远远传来的尖利呻吟,那是感受到置身于强烈日照下的危机,正在夏季最后的残照下无情地融化着的冰块的呻吟。
回头看去,背后被夸张地拉长了的柯树树影,像是被夏末的阳光恶作剧地拉长了的阿勋那拖曳着的志向的影子。就要献身的夏末!与太阳的诀别!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怖,担心随着季节的变迁,那圆圆的、赤红的大义,又将暂时褪去自己的光彩。今年又一次失去了在热烈的夏日朝阳中去死的机会!
他又抬头望去,在极其缓慢地变得血红的天空反衬下,柯树树梢那繁茂的叶丛间,现出一个又一个血红色的细小缝隙,宛若一群掀动着翅膀,正在上下翻飞的红蜻蜓。这也是秋天的预兆!是激情正从内部慢慢地、慢慢地冷却下来,转化为理智的预兆!对某些人来说,这或许是一个喜悦,可对阿勋,这却是一个悲哀。
“你怎么在这么热的地方等着?”刚刚赶到的井筒和相良身着白衬衫,头戴学生帽,刚刚赶到就吃惊地问。
“看!在西边的太阳正中,能看见天皇陛下的面容呢!”
阿勋端坐在杂草丛中,这样说道。在他所说的这些话语里,有一种魔幻般的力量,时常让井筒和相良在震惊之余,又不禁从内心里为之折服。
“陛下的面容显得很苦恼。”阿勋继续说着。
井筒和相良在阿勋身边茫然地坐了下来,揪下一片草叶,沉浸于在阿勋身边时才感受到的身临白刃搏斗时的感觉之中。对这两位少年来说,阿勋有时是可怕的。
“全体都能到齐吧?”相良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像是要把那原由不明的不安转为情理上的不安,便这样开口说道。
“能到齐!不到齐还像话吗?”阿勋若无其事地答道。
“到底还是没去参加剑道部的集训,真棒!”
井筒现出尊敬的神情,有些羞怯地说。阿勋本想解释一下原因,却又没有说。这里的活动还没有忙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自己之所以没去参加集训,只是因为对竹剑已经厌倦了,对竹剑的轻易取胜感到厌倦了,对竹剑只是剑的简单象征感到厌倦了,此外,还对竹剑丝毫没有“真正的危险”而感到厌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