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晓寺 第七章
旅程从海路进入加尔各达,从加尔各达乘了一整天的火车,来到相距678公里的贝纳勒斯。再由贝纳勒斯乘汽车到蒙格西米,又坐两天的火车去曼莫德,从曼莫德坐汽车去阿旃陀。
10月上旬的加尔各达正值一年一度的杜尔迦节,热闹非常。
在印度教万神殿中最受欢迎的,尤其在孟加拉邦和阿萨姆邦最受崇敬的迦梨女神,与她的夫君毁灭神湿婆神一样有无数的名称和化身,杜尔迦就是其化身之一,但她是较为温和的女神,不像迦梨那样充满血腥气。大街上到处都摆设着杜尔迦的塑像,她与水牛神搏斗的英姿,那倒竖的柳眉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入夜后,她的轮廓清晰地伫立在通明的灯火中,接受着人们的膜拜。
加尔各答是迦梨女神庙的所在地,是信仰迦梨的中心地区,每逢节日各个寺院更是热闹非凡。本多马上请了三个印度人作导游,去参观寺院。
迦梨的真身是夏库泰,夏库泰是精力的意思。这大地母神将全能女神的画像以母性的崇高,或以女性的妖冶,或以令人恐怖的残暴姿态分别赋予世界各地的女神,使她们更富于神性。迦梨以死亡和毁灭的形象出现(这大概是夏库泰的本性),她代表瘟疫、天灾等给世上的生灵带来死亡和毁灭的自然力量。她身体漆黑,血盆大口,龇着獠牙,颈上挂满骷髅和人头,在瘫倒的丈夫身上狂舞。这嗜血的女神,为了解渴,会招来瘟疫和天灾。因此,必须不停地奉献牺牲来安抚她。据说一只老虎的牺牲可以给女神止渴一百年,一个人的牺牲可止渴一千年。
本多在一个下着雨的闷热的下午参观了迦梨女神庙。
寺院门前,湿漉漉的人群和混在其中乞求施舍的乞丐们互相拥挤着,院内非常狭窄,正殿前站满了人,大理石基座上的高大的神殿四周,人们拥挤得没有立锥之地。被雨淋湿的大理石格外洁白,可无数双脏脚的踩踏,和从额头掉落的朱砂,这些黄褐色和朱红色而脏得不成样子。这简直就是渎职的狼籍,而人们仍然如醉如痴地拥挤着。
一位僧人从寺内伸出长长的黑手,给每个献了香典的信徒的额头涂上圆圆的朱砂点儿。人们为此而争先恐后,有位妇女的蓝色纱丽被雨湿透,贴在身上,清楚地勾勒出了她的脊背至臀部的轮廓,一个男人穿着白色麻衬衣,黝黑肥硕的脖子堆出了褶皱,他们全都向着那僧人染红了的黑指尖雀跃着、乞求着。这些跃动,这些狂热使本多想起了波伦亚折中派画风的一景——安尼伯·科拉奇的《圣罗柯的布施》中描绘的群众的欢跃。光线昏暗的寺庙内,摇曳的烛光辉映着吐出血舌,颈挂人头的迦梨女神像。
本多跟随导游来到后院,这块地方大约不到一百坪①,雨水打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这里十分清净,有一对低矮的柱子好似门柱,下面是凹陷的石门槛,还有洗手池似的石围。旁边有个和它完全一样的,只是小一些。小的一对柱子虽然被雨淋湿,门槛的凹陷处还是淤积了血水,石板地上到处是血迹。据导游说,大的是水牛的牺牲台,还未使用。小的是公山羊的牺牲台,像杜尔迦这样的盛大节日时,要屠宰400只公山羊。
从背面看迦梨女神庙(刚才由于太拥挤没有细看),只有基座是洁白的大理石,正中的塔和周围的拜殿都装饰着色彩绚烂的瓷砖,使人联想起曼谷的晓寺。精细的花卉图案以及对称的孔雀花纹,被雨水洗刷去尘埃,绚丽的色彩漠然地覆盖着脚下的流血。
雨点稀稀落落地滴下来。空气在雨风的吹拂下,雾一般的闷热起来。
本多看见一个没有打伞的妇女,走到公山羊牺牲台前,恭敬地跪了下来。这是位体态丰满的中年妇女,给人以聪明而虔诚的感觉。她身上的深绿色纱丽已经湿透,手里提着装有恒河水的小铜壶。
她把壶里的圣水洒到柱子上,点着了防雨的油灯,向周围撒下深红色的爪哇花。然后跪在血迹斑斑的石板地上,以额头抵柱,一心祈祷。在她忘我祈祷时,她额头上的吉祥痣从雨水濡湿的头发问露出来,像是她为自己做牺牲的一滴鲜红的血。
本多忽觉神魂飘荡起来,体验到一种恍惚与厌恶相混杂的情感。在这一情感的支配下,周围的情景都模糊起来,惟独女人祈祷的姿态十分的清晰,清晰得令人恐惧。就在他已不能忍受这极至的清晰和厌恶时,女人突然消失了。他怀疑刚才的所见是否是幻觉,但显然不是,从敞开的粗铁蔓藤花纹的后门,他看见了女人远去的背影。只是刚才祈祷的女人和现在走远的女人之间,似乎有着无法连接的隔绝。
①坪:日本土地或建筑面积单位,约合3.3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