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炉火
昨晚,我看了电视新闻。我是不该看电视的,那对消化不利。某个地方又有一场战争——他们所谓的小规模战争。不过,对于任何恰巧卷入其中的人当然就不是小规模的了。这些战争都有类似的模样——男人身穿迷彩服,嘴巴和鼻子上都蒙着布;缕缕硝烟、毁坏的建筑物、伤心哭泣的平民。不计其数的母亲,带着不计其数的跛足孩子,脸上血迹斑斑;还有不计其数的惶恐的老人。他们把年轻人拉走,并谋杀他们,企图阻止报复,就像希腊人在特洛伊城的所作所为。我记得,这也是希特勒杀害犹太婴儿的借口。
战争爆发了,又逐渐停止,但在别的地方又打起来。房屋像鸡蛋一样开裂,里面的东西被烧掉或偷走,或者被恶狠狠地踩在脚下;难民遭到飞机的扫射。在上百万的牢房里,皇室的成员面对行刑队;缝进贴身衣服里的宝石也救不了他们。希律大帝的军队在成千条街上巡逻。就在隔壁,拿破仑抢走了金银器皿。任何入侵之后,沟渠里填满了被奸淫的妇女。公正地说,还有被奸淫的男子、被奸淫的儿童、被奸淫的狗和猫。事态会完全失去控制。
但不在这里;不在这温和、枯燥、死气沉沉的地方;不在提康德罗加港,尽管公园里有一两个吸毒者,尽管偶尔有盗窃行为,尽管偶尔在水涡里发现飘浮的尸体。我们坐在这里,喝着我们的睡前饮料,啃着我们的睡前点心,仿佛透过一扇秘密窗户,窥视着世界。当我们看足了,我们就关上窗户。我们一面上楼,一面说:二十世纪就到此为止了。然而,远处却有一种咆哮声,犹如汹涌的浪潮冲击海岸。二十一世纪来了,就像一艘载满残忍的蜥蜴外星人或金属翼龙的宇宙飞船,从我们头顶上席卷而过。迟早它们会嗅出我们来;它们会用铁爪掀掉我们单薄的小巢的屋顶,而我们将会和别人一样,赤身裸体、饥寒交迫、病痛交加、毫无希望。
原谅我把话扯远了。在我这个年纪,人们沉溺于对世界末日的这些想象。你说:世界末日就要到了。你自己骗自己——很高兴我不会亲临观看——其实再没有比这事更让你喜欢的了,只要你能透过秘密小窗观看,只要你不被卷入其中。
不过,何必对世界末日操心呢?每一天都是某个人的世界末日。时间像潮水般涨啊涨,当它涨到你眼睛的水平,你就淹死了。
接着,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时失掉了线索。要我想起来很难,但我还是想起来了。当然是战争。我们没有准备,但同时知道我们以前经历过战争。同样的寒冷,雾一般滚滚而来的寒冷;我就出生在寒冷之中。像那时一样,一切都呈现出颤抖的焦虑——椅子、桌子、街道、路灯、天空、空气。一夜之间,整个被认作现实的东西完全消失了。当战争来了,就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过,你太年轻了,不会记得是哪场战争。对于任何过来人来说,每一场战争都是那场战争。我所指的那场战争发生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初,一直持续到……噢,历史书里都有。你可以去查。
把家中的炉火烧旺,是旧时战争的口号之一。每当我听到这句口号,我就会想象出一群女人,长发披肩,两眼放光,凭借着月光,一个、两个地偷偷进来,在她们自己家里放火。
在战争开始前的几个月里,我和理查德的婚姻开始动摇了,虽然可以说从一开始就动摇了。我有过一次流产,然后又有一次。理查德呢,有过一个情妇,然后又有一个;或者说,我怀疑是这样。考虑到我虚弱的身体状况和理查德的冲动,这是不可避免的(威妮弗蕾德后来如是说)。在那个年代,男人有冲动;这些冲动难以计数;它们潜存在男人体内黑暗的角落里,隔一阵子就会积聚力量,像鼠群般冲出来。这些冲动是如此狡猾而强大,怎么能指望一个真正的男人战胜它们呢?这是威妮弗蕾德的理论。公平地说,这也是许多其他人的理论。
理查德的这些情妇(我猜)是他的秘书——无一不是十分年轻、美丽、体面的姑娘。这些妙龄姑娘是他从培养她们的各类学校招聘进来的。有一度,当我打电话到他办公室找他时,她们在电话里紧张地以屈尊俯就的态度对待我。她们也会被派去为我买礼物、订花之类。他希望她们节制她们的优先权:我是他的合法妻子,他并没有和我离婚的打算。离婚的男人不能成为国家的领袖,在那个年代不能。这种情势给了我一些权力,但只有在我不使用它时,它才是权力。实际上,只有我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时,它才是权力。悬在他头上的威胁是:我可能会发现他的秘密;我可能会揭开一个已经公开的秘密,让各种各样的罪恶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