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奇特职业 模拟

我们是一个奇特的家庭。在这个国家里,人们做事情要么出于义务,要么出于炫耀,而我们喜欢率性而为,为做而做,喜欢毫无用处的模拟。

我们有一个缺陷:缺乏创意。我们决定要做的事几乎都是从知名范本汲取灵感——坦白地说,模仿过来。就算想表现出些许新意结果也总是一样:不合时宜或惹人惊异,耸人听闻。我大伯说我们好像复写纸拓出的副本,与原件一模一样,只有颜色、纸张,用途上的差异。我三姐则以安徒生的机械夜莺自比;她的浪漫主义情调达到令人恶心的地步。

我们是个大家庭,住在洪堡大街。

我们做事情,但讲起来并不容易,因为缺少最重要的部分,即事业进行时的焦灼和期望,比结果更重要的惊喜,以及失败——那时全家人像纸牌城堡一般轰然倒地,几天内只听见惋惜声和大笑声。讲述我们做的事不过是填补必不可免的空白的一种方式,因为有时候我们或贫穷或被囚或缠绵病榻,有时候死掉几个(说来令我难过),有人背叛,退出,或进入税务局工作。不过也不必由此认为我们过得不好,或者心情忧郁。我们生活在太平洋街区,我们做力所能及的事。我们是个大家庭,家人都不乏想法,以及将之付诸实践的愿望。比如,绞刑架,事到如今对这个想法的出处意见不一,我五妹确认是我堂兄中的一位,他们都很有哲学头脑,但我大伯坚持认为是他看过一部袍剑小说后萌发的主意。说到底这对我们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做事,因此我对讲述兴味索然,只是为了远离这个无聊午后的阴雨而已。

家里的房子带后花园,这在洪堡大街实属罕见。花园不过一个院子大小,但却比人行道高出三级台阶。形成一个显眼的平台模样,实属安置绞刑架的理想场所。石砌加铁铸的栅栏将所谓的行人隔离在外,他们尽可以栅栏后驻足数个小时,但并不会打扰到我们。“我们将在月圆时开始”,我父亲下了命令。白天我们去胡安·B.胡斯托大街上的料场找木料和铁材,不过我的姐妹们留在客厅里练习狼嚎,因为我小姑认为绞架会引来狼群,激发它们对月长号。我的堂兄弟们负责钉子和工具;我大伯画草图,与我母亲和二伯讨论刑具的花样和质地。我记得讨论的结果:他们严正决定搭建一个很高的平台,在上面树立一个绞刑架和一个轮刑架,同时留出自由空间,视需要而定施行拷打或斩首。在我大伯看来,这比起他最初的蓝图简陋寒酸了许多,但家人的勃勃雄心总难免受到后花园的有限面积以及材料费用的制约。

在一个周日下午,吃过意式饺子,我们开始了工程。虽然我们从不在意邻居的想法,但很显然有少数看客已经留意,推测我们要在家里扩建一两间。第一位有所觉察的是堂克雷斯塔,住在对面的老头儿,他跑过来询问我们搭建这样的平台做什么用。我的姐妹们聚在花园的角落里,发出一两声狼嚎。聚集起很多人,但我们仍继续工作到夜间,完成了平台及两架小梯子(分别供神甫和罪犯使用,二者不能一道登台)。周一,部分家庭成员分赴各自的工作岗位,必要的营生是少不了的,我们其他人开始竖起绞刑架,与此同时我大伯在参看轮刑架的古代图样。他的想法是用一根微曲的长杆,比如妥善处理过的杨树树干,将轮刑架尽可能置于高处。为了讨他欢心,我二弟和堂兄弟们开着小卡车出外寻找杨木,我大伯和我母亲装配轮辐条入毂,而我负责准备一副铁箍。在这样的时刻里,我们感到极大的享受,听到铁锤敲击声此起彼伏,我的姐妹在客厅嚎叫,邻居聚在栅栏前交头接耳,在介于紫红色与锦葵色的晚霞中耸立着绞架的剪影,仰头可见我小叔坐在横梁上固定挂钩,准备活结。

到了这个地步,人们无法对我们所做的事再置若罔闻,抗议和威胁的浪潮激励着我们愉快地立起轮刑架,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不乏鲁莽之徒试图阻拦我二弟和堂兄弟们开着卡车将完美的杨树干运进来。全家人从头至尾齐心协力赢得了拉锯战,将树干成功拖进花园,一个小孩挂在树根上也被一并扯了进去。我父亲亲自把小孩还给气急败坏的家长,彬彬有礼地从铁栅栏中递过去,当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感人的场景,我大伯在我堂兄弟们的帮助下,将轮刑架安在树干一端,开始将其竖立起来。当全家人聚在平台上,对绞刑架的外观表示满意,就在此时警察赶到。只有我三姐离大门不远,便轮到她去与副警长交涉;她毫不费力地使后者相信,我们是在自己的私人产业内作业,该工程仅仅在功用上显出稍许违宪的特征,而左邻右舍的蜚短流长不过是源于憎恶,出于嫉妒。夜色降临为我们省去了其他浪费时间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