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

“这一定是远古龟类留下的骨骼。”我这样想着朝骨骼那头的复原图望去,却原来是与龟类毫无共通之处的形似犀牛的恐龙。真是不可思议!正想着,看了下表忽然记起:今天是1998年4月27日,我被预言将在这一天死去。

“没想到这一天竟然会在阿根廷度过,这才是叫人难以预料的啊。”

对于幼时的我来说,未来是全然未知的世界。那个冬日的午后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际我躺在被炉里面,天马行空地遐想着:如果那天我将面对死亡,我会是已婚,还是独自生活?会住在怎样的房子里?……父母家的那个房间至今仍然难以忘怀。被炉上的被子触感松软,午后的阳光透过母亲辛苦缝制的色彩靓丽的窗帘倾泻进来。外面有棵柿子树,树上结着小柿子。那树已经不在了吧。父母家也已重建,没有了宽敞的日式房间。现在母亲只是在自己房间里摆上一个小小的被炉。

如果有人对那天的我说:“将来那一天,你会一个人待在阿根廷的博物馆里,而且还会回忆起那个在被炉里仰望天空、对最后一天做着种种猜测的幼年的自己。”我一定不会相信的吧。

感慨过后,那件本该完全忘却的事,也就是我的死期被预言的事,以及与此相关的种种纠缠在一起的阴冷的思绪团块重新从胸腔深处被唤醒。

那种空洞的感觉很适合现在身处的这个空间:空旷的大厅里展出的净是些当今世上再不可能存在的物品,过道里只有“咯噔咯噔”的皮鞋声在回荡。

几乎没有其他什么人,只是偶尔会与几群记着笔记、窃窃私语的学生擦肩而过。我漫不经心地看着展览,继续向前走去,心情与之前已是大不相同。

我那已过世多年的外婆是个性格极为冲动且十分严厉的人。她拥有四柱推命[1]某一特别流派颁发的占卜资格,一直帮人算命到晚年。她十分疼爱我,一直为我担心。

我母亲是她的亲生女儿。母亲嫁给父亲后,房子就盖在了外婆家近旁。从这件事情上看,母女俩应该非常贴心才对,可是在我的记忆中,她们之间整天冲突不断,甚至较婆媳关系更为恶劣。

据说生我的时候是难产,母亲坚持到了体力的极限,一番痛苦挣扎后才把我生下来。可我一落地,外婆记下时辰就立刻跑回家算我的人生命运去了。

“当时我失血过多都快死了,可你外婆却得意洋洋地跑来告诉我你的死期。”

即便现在我都快四十了,母亲还是常常恨恨地跟我提起这件事情。

母亲一定很生气吧。不过在我看来,满脑子都是占卜的外婆一定是看外孙女出生了,兴奋过了头,是想不管怎样自己也要尽点力吧。除了死期,不是也算过一生命运了吗?外婆自己也常常这样说。

然而,那时碰巧父亲出差不在,对产房中越发显得孤独的母亲来说,那是个巨大的打击,只留下了“你外婆是来通知外孙女死期的”印象。这个误会导致两人关系日趋紧张。也难怪母亲窝火,命悬一线的头次生产终于平安度过,正给我这个来之不易的娇嫩的小生命喂奶呢,谁知外婆风风火火地跑来,生孩子的辛苦问也不问一声,就洋洋自得地预言起新生婴儿的死期来。

这在旁人看来是个笑话,可当事人的悲哀并不难理解。外婆的不知轻重一定像根小刺,三番五次地刺痛着母亲的人生,并不是事情过去就完了的。我之所以会有这样切身的感触,是因为在怨恨的不断蔓延中不得不倾听双方争执的我结果反而成了最感悲伤的人。

“丧气死了,眼前的白床单看上去都成黑色的了。”母亲还是笑着说,“都说眼前发黑,还真会有那样的事呢。”

病房里,荧光灯照射下的那两个永远无法相互谅解的女人……

这是常常出现在我想象中的一幕,冰冷而又凄凉。

站在母亲的角度,她一定是想向我吐吐苦水,希望我自己认清道理,不要跟外婆那么亲近吧。现在,我可以笑对这一切了,然而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外婆也好,母亲也好,所有相关人物的一切行径都显得那么残酷不近人情,让人抑郁。唉,可能这就是遗传吧。

我不知道外婆给母亲造成的心灵创伤有多深,只是每当谈起这个话题,母亲总是怒气冲冲的。半开玩笑时也好,回忆往事时也好,我想她是真的从心底里记恨外婆吧。

“不要紧,你不会死的!你外婆把自己的死期也算错了呢。”

笑着说这话的母亲眼睛眯成了初三的月牙,那副残忍的表情让我感到恐惧。比起自己说不定会在久远的某一天死去,她们两个人更令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