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布鲁日
维维安·考沃森的舅父是布鲁日耶路撒冷教堂的神甫,她在舅父家有一个小小的房间,四壁是光滑的橡木护墙板。房间里有一张白色小床,窗台上有一盆迷迭香,书架上有一本祈祷书:一切都干净,整洁,宁静。每天晨祷时分,这位不领报酬的圣器室小管理员比第一批虔婆还要来得早,连那个又来占据教堂门廊角落好位子的乞丐也落在她后面。她穿着毡鞋,在祭坛前面的石板地上碎步疾走,给花瓶换水,细心地将枝形大烛台和银质圣体盒擦得锃亮。她尖尖的鼻子,苍白的脸色,笨拙的动作,不像一位漂亮姑娘那样所到之处引起人们议论纷纷,但是她的姨妈戈德利埃芙怀着怜爱,将她的一头金发比作火候恰到好处的香料面包和圣餐面包上的金黄色,她的言行举止无不显示出她的虔诚和善于操持家务。她那些躺在教堂墙根下的铜棺里的祖先,看见她如此乖巧想必深感宽慰。
因为她家世颇好。她的父亲蒂博·考沃森从前是勃艮地的玛丽夫人的侍从,曾经抬着他受伤垂危的年轻女公爵的担架,在一片祈祷和悲泣声中回到布鲁日。这场致命的狩猎场景,他一直无法忘怀;整整一生,他对这位英年早逝的女主人始终怀有一份充满柔情的崇敬,几乎近于爱意。他旅行过;他在雷根斯堡为马克西米利安皇帝效过力;他回来终老于佛兰德斯。在维维安的记忆中,这是一个壮实的男人,让她坐在自己裹着皮革的膝盖上,粗声粗气地哼唱德国歌谣。克林威克姨妈将孤女抚养成人。这位过于丰满的好女人,是耶路撒冷教堂神甫的妹妹和女管家;她制作滋补的糖浆和美味的果酱。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议事司铎乐意与这户人家往来,这所房子里充满基督徒的虔诚和美味佳肴的气息。他也带他的学生来。姨妈和外甥女两人不停地塞给学生刚刚出炉的滚烫的点心,为他擦洗由于跌跤或者在斗殴中蹭破了皮的膝盖和双手,怀着信任赞赏他在拉丁文上的进步。后来,年轻人到鲁汶念书去了,在他难得的几次回布鲁日期间,神甫从他身上嗅到了一股无神论和异端的怪味儿,对他关上了大门。然而一天早上,维维安从一位走街串巷的女商贩那里听说,刚才有人看见浑身湿透、溅满泥浆的泽农在雨中朝让·米耶的药房走去。于是她静静地等待他来教堂里看她。
他从侧门一声不响地进来。维维安向他跑过去,手里还拿着祭坛上的桌布,带着小女佣天真的关切。
“我要走了,维维安”,泽农说。“请将我藏在你的柜子里的笔记簿捆成一扎;天黑时我来取。”
“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朋友”,她说。
他的鞋子和衣服下摆沾满泥块,一定是冒着大雨在大平原的泥泞地里走过。看上去又像有人向他扔过石块,要不然就是摔了跤,因为他的脸上尽是青肿,一只卷起的袖口上还有血迹。
“没什么”,他说,“打了一架。我已经不去想它了。”
但是他任由她用一块湿布尽力揩拭血迹和泥浆。维维安心慌意乱,发现他就像旁边的约柜里那个幽暗的彩绘木质基督卧像那样俊美,她在他身边忙来忙去,像一个纯真的小玛德莱娜。
她建议带他去戈德利埃芙姨妈的厨房,帮他洗干净衣服,还要给他吃热烘烘的蜂窝饼。
“我要走了,维维安”,泽农又说了一遍。“我要看看别处是不是和这里一样,到处盛行着无知,畏惧,麻木,还有对圣言的迷信。”
这种激愤的语言令她害怕:一切不习惯的东西都令她害怕。然而,她将这种成年人的愤怒与小学生的坏脾气看成一回事,就像泥浆和发黑的血迹让她回忆起当年泽农在街上打架后蓬头垢面回来的样子,在他们十岁左右的年纪上,他曾经是她亲密的朋友和温顺的兄弟。她语气温柔地责备他:
“看你在教堂里说话的声音多大!”
“上帝不太听得见”,泽农尖刻地答道。
他没有解释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也没有解释自己从什么样的斗殴或者埋伏中脱身,也没有说他怀着厌恶离开了用白鼬皮和荣誉填塞起来的学者生涯,也没有说是什么秘密的意图让他毫无装备地走上危险重重的旅途,奔走在这些道路上的是从战场上返回的行人和衣食无着的流浪汉,神甫、戈德利埃芙姨妈和几个仆人去乡下访贫问苦后回家的路上,都会谨慎地避开这帮人。
“世道不好”,她说,重复着在家里和集市上常常听到的抱怨。“要是你又遇上坏人……”
“谁告诉你制伏他不是我呢?”他厉声说道。“结果一个人并不困难……”
“克雷蒂安·梅格林克和我的表兄让·德·贝哈盖尔在鲁汶念书,他们也准备动身回学校”,她坚持说。“如果你去天鹅客栈找他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