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麻风病的顾劳(第2/7页)

“顾劳,这种病是谁带来的?”基洛连那问道,他是一个结实的瘦子,长着一副跟笑呵呵的半人半羊怪一样的脸,使你以为他下身也长着一双从当中裂开的羊蹄子。其实,他那双脚也的确是从当中裂开的,不过,那是大瘤子和惨白的烂肉上的裂口。然而,这就是基洛连那,他们之中最勇敢的爬山能手,他认得这儿的每一条羊肠小道,顾劳和他手下的残废来到这个偏僻的卡拉劳山谷里的时候,就是由他领路的。

“对,问得好,”顾劳回答道,“因为我们不愿意在我们从前放马的那片绵延数英里的甘蔗田里干活,他们就从海外弄来了很多中国奴隶。他们一到,就带来了这种中国的毛病——于是我们也生了这种病,因此,他们就要把我们监禁在摩罗该岛。我们都是出生在考爱岛上的人。我们也到过别的海岛,有的到过这儿,有的到过那儿,我们到过奥阿胡岛、茅伊岛、夏威夷,还到过檀香山。可是我们总是要回到考爱岛来。为什么我们要回来呢?这一定是有原因的。这是因为我们都爱考爱岛。我们出生在这儿。我们一向生活在这儿。将来,我们还要死在这儿,除非……除非……我们之中出现了懦夫。我们不要这样的人,他们只配到摩罗该岛去。如果有这种人,那就请他不要留在这儿。明天,军队就要登陆了。让那些懦夫下山到他们那儿去吧,他们会立刻给送到摩罗该岛的。至于我们,我们要留在这儿斗争。可是大家要明白,我们是不会死的,我们有来复枪。你们都知道那些小路很窄,人只能一个一个地爬过来。我在尼好岛上当过牧场保镖,单凭我顾劳,也可以在这条小路上挡住一千个人。这儿还有卡巴雷,他当过法官,先前还是个有名望的人,可是现在跟你我一样,也成了他们追击的耗子。听他说吧。他很有见识。”

卡巴雷站起来了。他当过法官,在彭纳豪进过大学,还跟贵族、酋长同保护商人和教士的利益的外国高级官员坐在一块吃过肉,这就是过去的卡巴雷。可是现在,正像顾劳所说的,他已经成了他们追击的耗子,一个漏网的家伙,他已经深深地陷在人间惨事的泥潭里,既可以说在法网之上,也可以说在法网之下。他的脸已经五官不分,只剩了几个敞开的洞,和在没有毛的眉毛下愤怒发光的一双没有眼皮的眼睛。

“让我们不要去惹事吧,”他开始说,“我们只要求他们别管我们。可是,如果他们一定不肯,那就是他们要惹事,要受到惩罚,我已经没有指头了,你们都看得见。”他伸出他的没指头的手,让大家可以看见,“可是我还有一个拇指的关节,它能够稳稳地扣住扳机,就跟从前的好指头一样。我们热爱考爱岛。让我们活在这儿,或者死在这儿,可是不要把我们送到摩罗该岛的监狱里去。这种病不是我们本来有的,我们没有罪过。这种病是那些宣传上帝的福音和甜酒的好处的人,在他们弄来很多奴隶耕种他们掠夺的土地的时候,一块儿带来的。我做过法官,我懂得法律和公道,我要对你们说,先掠夺一个人的土地,再让他染上这种中国病,然后把他终身关在监牢里,是不公道的。”

“生命很短促,天天充满了痛苦,”顾劳说,“让我们尽情喝酒、跳舞、作乐吧。”

他们立刻从一个岩穴里搬出几个葫芦,传给大家。这些葫芦里装着从棕榈百合的根里蒸出的烈酒,等到酒劲儿透过他们全身,进了他们的脑子,他们就又变成了正常的人,而忘掉那是过去的事了。那个曾经从空眼窝里流出热泪的女人,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生气勃勃的女人,当她拨弄着四弦琴的琴弦,提高嗓门唱起来的时候,那就像从原始的黑暗森林深处传来的野蛮人的情歌一样。空气里激荡着她那柔和迫切的诱人歌声。于是,基洛连那就在一块垫子上,和着这个女人的歌声的节拍,跳起舞来。这是真正的舞蹈。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爱情舞蹈,接着,一个女人就跟他在垫子上对跳起来,如果单看她那肥胖的臀部和丰满的乳房,谁也不会相信她的脸已经腐烂。这是一种活死人的舞蹈,因为在他们的溃烂的身体里,仍然残留着能够爱和渴望的生命。那个从瞎眼睛里流出热泪的女人,一直唱着情歌,那些跳起爱情的舞蹈的人,也一直在暖洋洋的黑夜里欢舞不停,同时,那些葫芦也一直在他们当中传来传去,直到大家的脑子里都给回忆同欲望的蛆虫爬满了。这时候,还有一个苗条的少女,也在垫子上跟那个女人一块儿跳舞,她的脸长得很美,没有一点儿毛病,可是从她那一起一落的畸形手臂上,可以看出她已经受了麻风的蹂躏。至于那两个叽叽喳喳、发出怪声音的白痴,他们也在一边跳起舞来,用奇形怪状的姿势嘲弄着爱情,就像生命嘲弄他们自己的情形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