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西班牙哲学家、评论家奥尔特加·伊·加塞特在《作为序言的美学散文》(Ensayo de estética a manera de prólogo, 1914)中谈道:“比喻(metáfora)之所以让人感到满足,恰恰是因为在它之中,我们能发觉两种事物之间那比任何其他相似性都更为深刻、更具决定性的相符相合(coincidencia)。”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在《淤泥之子》(Los hijos del limo, 1974)中说类比(analogía)是关于对应(correspondencia)的科学,“不过这种科学之所以能存活,全因差异的存在:正是由于这个(esto)不是那个(aquello),所以才能在这个和那个之间建立起一座桥梁。”二十世纪西班牙语世界的两位文坛巨匠谈起比喻和类比时重点不同:一位强调深刻的、决定性的相符相合,另一位则强调差异的存在。打开胡安·何塞·阿雷奥拉的《动物集》,我们会发现,它极佳地展示了类比世界中的这“同”与“异”。
阿雷奥拉的比喻直接、干脆,它不带丝毫犹豫,有时甚至是定义性的:“看得仔细些的话,蛤蟆就是一颗心脏”;“(斑马)受困于自己光亮的围栏,活在由不被理解的自由所造的飞驰的牢笼里”;“海豹是灰色的,是气味强烈到令人作呕的被磨光了的肥皂”。他的语气确凿,仿佛在宣布新发现的宇宙法则。[1]密度极大的比喻交织成动物凿实的轮廓线条,如银针笔所作的插画一般笃定,我们也因此得以感受到本体与喻体之间那更为深刻和决定性的相符相合。
同许多其他同名的作品一样,阿雷奥拉的《动物集》也在谈论人与动物的相似:“(鸵鸟)它虽然总是半裸着,却从不吝啬于展示自己的一身破布,仿佛那是浮夸的华服”;“这些忠于教条等级制度的猛禽从上到下都遵守着围笼中的礼仪。夜晚的栖木上,它们中的每一只都严格依据地位高低来选择所占的位置。上面的大鸟,依次侵犯着下面的小鸟的尊严”。读到这里,人们一定可以轻易地对号入座,因为在我们的社会,这些都再常见不过了。阿雷奥拉依靠对动物与人相似性的精准阐释勾勒出二者之间的桥梁,然而他的文字并没有止步于此,支撑这桥梁的讽刺与幽默,来自他不曾忽略表达的动物与人的差异。“鬣狗有它的崇拜者,而且它的传道活动并不是一场徒劳。也许它是在人类中获得新教徒最多的动物。”如若不是对贪婪腐坏的灵魂深恶痛绝,如果不觉得人类应当远离鬣狗的习性、与这些卑鄙兽性分割开来,他对“鬣狗信徒”的讽刺便不会如此透彻。更明显的例子出自《猴子》一篇:“关于自己的命运,猴子们决定拒绝诱惑,反对成为人类。它们没有落入理性的活计中。”此处,在阿雷奥拉的眼中,人类的进化俨然成为退化,乍一看令人吃惊,但却可以引出一系列更为深刻的、对人类引以为豪的理性思维所带来的成就与苦果的思考。
阿雷奥拉通过文字建起连接人与动物的桥,将时间的长度、空间的密度糅在短小的篇幅之内。我们在桥的这一头张望,透过古代东方的哲人或古代西方的奴隶的身影,通过严谨的科学数据或墨西哥原住民间口口相传的故事,通过中世纪神话传说或基督教神秘主义诗作,窥看、观察、欣赏或惧怕动物。人在这桥上行走,总会在某一刻,在另一端与自己相遇。不妨引用《蛤蟆》的结尾:“它的斯芬克司式态度里藏着隐秘的交换命题,蛤蟆的丑陋出现在我们面前,像镜子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轩乐
2017年春于格拉纳达
[1]奥尔特加·伊·加塞特在《作为序言的美学散文》中写道:“每一个比喻都是对一条新的宇宙法则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