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皈依宗教者 第五十一章

旧历报喜节的前夜终于到来了,农业界的人全都发疯地流动,这种情形,只有在一年中的这个特别的日子才能遇见。这是履行契约的日子,人们在圣烛节那天签订的为期一年的劳务合同,从现在起就要开始生效了。不愿待在老地方的农工们,现在开始迁往新的农庄。而且“农工”这个字眼也是从外面传进来的,本来,他们祖祖辈辈都把自己称作“伙计”。

这种一年一度的农工迁移,规模正在扩大。苔丝的母亲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马洛特一带的农工多半都是一辈子在祖辈生活的同一个农场上做工。近年来,年年迁移的愿望已经达到了高潮,年轻的人们总以为这种迁移不仅挺有意思,而且还可能得到好处。他们以为自己的居住之地只是普通的“埃及”,而别人居住的地方则是“福地”,可是,待他们搬到那个福地住下之后,福地又变成埃及了,于是他们就不断地搬迁。

然而,乡村生活中越发显著的全部变动,并非完全出自农业方面的混乱。人口减少的情形也在发生。从前,和农工一起住在乡村里的,还有一班见多识广、兴趣广泛的人,比如木匠、铁匠、鞋匠、商贩以及其他一些不属于农工、但很难划分身份的人。苔丝的父母就属于这班人。他们这些人,有的像苔丝父亲一样,是房产的终身保产人,或官册保产人,偶尔也有自由保产人,因此,他们的住地和职业都相当稳定。但是,他们久住的房子租期一满,很少让他们续租,即使地主不是急需这些房子给长工住,也多半收回去拆毁。因为他们不是直接从事农业的村民,所以都不讨人喜欢,而且,若是有一个搬走了,别人的生意也受到影响,只好跟着搬走了。这些人家,在过去是乡村生活中的骨干力量,是乡村传统风俗的保藏所,可现在,这些人只得逃往人口稠密的地区,去寻找避难之处了。这一过程,按照统计学家的滑稽说法,是一种“乡村人口流入城市的趋向”,这种趋向,正如用机械迫使河水往山上倒流一样。

马洛特的房屋经过这般拆毁,已经严重缺乏了,凡是没拆的房子,地主都要求收回给自己的长工住。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苔丝的生命上已经笼罩了一道阴影。人们本来就没把德贝菲尔家的高贵出身看在眼里,一直暗中算计着,只等租期一满,即使只为道德风化起见,也要把他们一家赶出村子。的确,这一家人无论是在节制方面、戒酒方面,还是在贞洁方面,都不是村里光辉的榜样。做父亲的,甚至是做母亲的,时常喝得烂醉,家里几个小一点的孩子很少有上教堂的习惯,他们家的那个大女儿,还有过离奇的婚嫁呢。总得想法子使村里的风气保持纯净。所以,刚到可以驱逐德贝菲尔一家人的报喜节那天,人们就要他们把那幢宽敞的房屋让给一家人口很多的赶大车的住了。于是,琼·德贝菲尔和她女儿苔丝、丽莎、儿子亚伯拉罕,以及其他几个小的,只得上别的地方去了。

他们迁家的头一天傍晚,下起了蒙蒙细雨,阴云遮暗了天空,所以没到平常天黑的时间,外面就暗下来了。这是他们在自己生长的村庄里度过的最后一夜,所以,德贝菲尔太太、丽莎,以及亚伯拉罕都出门跟朋友们告别去了,苔丝留下来看家,等他们回来。

苔丝把腿盘到窗前的凳子上,脸挨着窗子,只见窗户外面的一层雨水顺着里面的一层玻璃,往下滑动,她的眼光停留在一个蜘蛛网上,那蜘蛛大概早就饿死了,因为它结网结错了地方,那个角落里,是不会有苍蝇飞去的,而且,只要从窗缝里透进了一丝风,蛛网就颤动起来。她尽管眼睛盯着蛛网,心里却想着家里的境况,觉得自己是家庭的祸水。假若她这次没有回来,那么,她母亲和孩子们大概能被当作短期住户,准许留下来。但是,她刚一回来,就被村里几个颇有势力、不讲情面的人看见了,他们有一次看到她溜进了教堂墓地,用一把小铲子把她婴孩那个快要踏平的坟墓尽力堆了起来。这么一来,他们就发现她又住到村里来了,于是责问她母亲,怪她不该“窝藏”女儿,琼·德贝菲尔当即予以严厉反驳,并说巴不得立刻离开这里,她说的话,当然被信以为实了,因此,才闹出了这样的结果。

“我真不该回家。”苔丝伤心地自言自语。

苔丝沉溺于深思之中,所以,尽管她看到一个身穿白色雨衣的人骑着马顺着大路走来,却没加任何理会。也许是因为她的脸挨在玻璃窗前,所以他立刻就看到了她,并且拍马来到房屋前面,来到离墙很近的地方,连马蹄子都差点踩到墙边狭窄的花坛了。此人用马鞭子敲了一下窗户,这时,她才看到他。雨差不多停了,她一看他的手势,就顺从地打开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