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四月

一星期有三四个晚上,我仍然发现自己顺着那条小路,下山走到河边和那座小木桥,战前就住在这里的一些人依旧管那座桥叫“犹疑桥”。我们之所以还这么叫它,是因为就在不久之前,过了桥就进入了我们的逍遥地,你会看见那些所谓良心不安的人在那里犹豫不决地徘徊,不知道是寻欢作乐地度过一晚上呢,还是回家去陪老婆。不过,如果有时候看到我站在那座桥上,若有所思地倚着栏杆,我可不是在那儿犹豫。我只是喜欢在太阳落山时站在那里欣赏景色,观察周围正在发生的变化。

在我刚才过来的山脚下,已经出现了一簇簇新的楼房。顺着河岸往前看,一年前只有杂草和烂泥的地方,如今市政公司正在建设公寓楼,将来给员工们住。但是公寓楼离竣工还早着呢,太阳沉落到河面时,你会把工地当成城里某些地区仍能看见的轰炸后的废墟。

不过这样的废墟每星期都在减少。如今要想见到大片的废墟,大概要往北一直走到若宫区,或者去主街和春日町之间遭受轰炸最严重的地方。而我相信仅在一年以前,轰炸的废墟还是这个城里一种常见的风景,到处都是。比如,犹疑桥过去的那片地方——曾经是我们的逍遥地的所在——就在去年这个时候还是一片残砖碎瓦。现在每天都在施工,日新月异。川上夫人的酒馆外面,以前是寻欢作乐的人们摩肩擦踵,现在正在建造一条宽宽的水泥马路,路的两边已经打好了一排排大型办公楼的地基。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川上夫人告诉我,市政公司提出花大价钱买下她的酒馆,其实我早就想到她早晚有一天会停业搬走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对我说,“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冷不丁走了心里真难受。我昨天夜里一直想着这件事没合眼。我对自己说,现在绅太郎也不来了,我只剩下先生这一个靠得住的主顾。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些日子我确实成了她唯一的主顾。自从去年冬天发生了那件小事之后,绅太郎就没有在川上夫人的酒馆露过面——无疑是没有勇气来见我。这对川上夫人来说是够倒霉的,因为她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是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一起喝酒,绅太郎第一次向我提到他希望在一所新办的中学谋到一份教职。然后他继续向我透露,他实际上已经申请了几个这样的职位。绅太郎这么多年都是我的弟子,这样的事情自然没有理由不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完全明白,如今别的人——如他的雇主——在这类事上做他的担保人要合适得多。不过我承认,当我得知他竟然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去申请教职时,还是觉得有点意外。去年冬天,新年过后不久的一天,绅太郎登门拜访,我发现他站在我家门口,局促不安地吃吃发笑:“先生,我这样来叨扰您真是太失礼了。”我当时有一种类似如释重负的感觉,似乎事情正在回到更加熟悉的轨道上来。

在客厅里,我点了一个火盆,我们都坐在旁边烘手。我注意到绅太郎没有脱掉的外衣上有雪花在融化,便问他:

“又下雪了吗?”

“下得不大,先生。不像今天早晨那样。”

“很抱歉这屋里很冷。恐怕是家里最冷的屋子了。”

“没关系,先生。我自己屋里还要冷得多呢。”他愉快地微笑着,在炭火上搓着自己的双手。“能这样款待我已经太感谢了。先生这么多年一直很照顾我。先生对我的帮助,我真是数也数不完的。”

“哪里哪里,绅太郎。实际上,我有时候觉得我过去对你有些怠慢呢。虽然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但如果我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我的疏忽的,请尽管告诉我。”

绅太郎笑了几声,继续搓着双手。“哎呀,先生,您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我永远也数不尽先生对我的恩典。”

我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说道:“那么告诉我,绅太郎,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他神色惊讶地抬起头,又笑了几声。

“请原谅,先生。我在这里太舒服了,把我来这里叨扰您的目的都忘光了。”

他对我说,他很有希望得到他申请的东町中学的教职。据可靠消息,他相信对方很看好他。

“可是,先生,似乎有那么一两点,委员会好像仍然有些不大满意。”

“哦?”

“是的,先生。也许我应该实话实说。我提到的这一两点,是跟过去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