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第3/5页)

从这部小说开头几页起,人和物都是成双成对,或者几乎都是如此。摄影室有备用钥匙。一本练习簿和一本索引都另抄副本,而冉森看起来像是卡帕的一种化身,哑剧演员吉尔身穿黑衣,像是曾盯梢冉森的警察。莫迪亚诺在此也有两种含义的身份:其一是使一种事物跟另一种事物相同,其二是使每个事物都独一无二。因此,这本书中有两个主要人物:一个是匿名的叙述者,他把对摄影师弗朗西斯·冉森的种种回忆汇集成书,另一个是冉森,他在一九六四年跟叙述者交往了三个月之后前往墨西哥,从此音讯全无。

冉森和叙述者交往的那个“狗样的春天”,是本书的核心部分。在一个季节的时间里,叙述者编写了冉森所有照片的目录,而冉森则对他提出技术性的忠告:“截取自然光线”,“融入背景之中”,“要能够及时收手”,等等。这两个人相差二十五岁,也就是整整一代。因此,这是个父子关系的故事,是从一个结束职业生涯的人转到一个即将开始职业生涯的人的故事。一个人在销声匿迹之前说出自己的处世之道,另一个人把他的经验记下,并在二十八年后讲述他导师的故事,以介绍他的经验。因此,《狗样的春天》可以当作诗艺来阅读。

“截取自然光线”是弗朗西斯·冉森提出的首要规则。你也许会认为,这规则是要我们用日光拍摄,而不用闪光灯。恰恰相反,莫迪亚诺指出,冉森曾教年轻导演如何使用从美国引进的泛光灯。换句话说,他在向他们表明,如何使用人工的方法,以便更好地产生自然的印象。

这个经验,作者在书中可说是用得得心应手。小说中的一切都使人对这个弗朗西斯·冉森的存在信以为真,因为有确切的细节和日期。书中一些人物是真实的,如摄影师罗伯特·卡帕、音乐家雅克·贝斯和演员欧仁·德克尔,还有治疗过法国画家苏蒂恩(1893—1943)的奥地利大夫滕嫩特。也不能忘记叙述者,他生于七月,跟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相像,于是,你就会想到,莫迪亚诺确实在一九六四年认识冉森,又在一九九二年想起冉森。然而,这些真实的印象如同泛光灯产生的效果,是人工的效果。小说中的弗朗西斯·冉森并不存在,只是作者杜撰的人物,主要借鉴于画家和摄影师沃尔斯以及作者的父母:莫迪亚诺的父亲是意大利裔犹太人,差一点像冉森那样流亡墨西哥,母亲来自安特卫普,从布鲁塞尔来到巴黎。

莫迪亚诺把一位摄影师作为小说的中心人物和“自然光线”的颂扬者并非事出偶然。他在小说出版前几年发表的一篇采访录中说,光线的问题一直在他“脑中萦绕”。他对伦勃朗的画《夜巡》很感兴趣,感兴趣的还有欧根·许夫坦(Eugen Schüfftan, 1893—1977)等摄影师。关于这位摄影师,莫迪亚诺指出:“我曾读到一位德国摄影师的话,他说眼睛很奇特,不是被明亮的区域吸引,而是被黑暗所吸引,因为眼睛需要休息……我在写作时常常想到这点……我在写作时总是感到,为了经受住压力,必须要有像空旷区域那样的匮乏,就像模煳的事物,就像阴暗的区域。”[2]

在书中,冉森如同莫迪亚诺,熟练地戏耍着阴暗和明亮。书中依次谈到一个阴暗的角落、中国皮影戏、树荫、明暗对比、暗房、黑洞、黑斑、阴沉的脸,某些段落则使读者的眼睛停留在更阴暗的区域,特别是战争和集中营。

《狗样的春天》的叙述者对冉森的回忆,产生了一种令人惊讶的“叠合现象”:一九九二年四月,就是他写作的年月,突然间跟他遇到摄影师的一九六四年四月叠合在一起,更奇特的是,将跟未来的其他四月叠合。莫迪亚诺展现时间上的这种叠合,并非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在《迷惘青春咖啡馆》里,这个题材以尼采的轮回论出现。但在《狗样的春天》中,叠合是整部书的商标。每个人都跟一个或几个不同时代的其他人叠合在一起。

科莱特·洛朗是冉森的女友,是否跟叙述者在十岁时遇到的科莱特·洛朗是同一个人?她跟罗伯特·卡帕认识的女演员科莱特·洛朗又有什么关系?叙述者的女友,他在梦中也叫她科莱特。作者写道:“我可以肯定,她跟科莱特·洛朗是同一个人。”

米歇尔·L曾做过冉森的摄影模特儿,四十年后叙述者看到在玩滚球戏的勒穆瓦纳,他们是否是同一个人?还有真正的米歇尔·勒穆瓦纳,即长着杏眼的B级电影的演员?同样,在提到勒内-路易·拉福格创办的逃学酒吧之后,又提到同姓但姓中少了个f的诗人朱尔·拉福格。

叠合现象最终出现在弗朗西斯·冉森身上。他在小说的开头部分被说成是卡帕的一种化身。卡帕是匈牙利摄影师,原名安德烈·弗里德曼(Endre Friedman),他于一九三五年决定杜撰传说,说美国有个声誉卓著的摄影记者,名叫罗伯特·卡帕。在其后几个月,弗里德曼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神奇的卡帕。这样,冉森就成了化身的化身。而在本书结尾,他又跟一个同姓同名的人混淆起来。至于叙述者,他很想跟弗朗西斯·冉森相像,以致梦想自己名叫弗朗西斯·冉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