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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至半夜,情况一如往常,他的呼吸就像最近24小时一样,痛苦急促。他干瘦喉头上的皮肤不住地颤抖,每吸进一口气就胀大起来,仿佛一个小小的风箱,一下胀得紧绷,一下又抽得干瘪。
有时,他听起来就像在呻吟。这时本杰明就会感到格外不安。
一直缺氧、无法自由呼吸,一定很痛苦。
护士小姐早已叮嘱过:若是拉斯穆斯需要更多吗啡,请随时告知。吗啡可以协助他呼吸顺畅,但也会加速他的死亡。
其实已经没救了。管他的,只要他不要继续受苦就好了。
手腕处的脉搏已经几乎测不到了。
数日以来,他的双脚已呈现紫色。
由于各器官组织逐渐坏死、失去功能,身体只能逐一放弃无法顾及的部位。现在只剩下肝肺、大脑与心脏等核心部位还在运作。
本杰明坐着,瞧着拉斯穆斯的喉头。他的嘴巴半张着,仿佛一条被遗留在干燥赤裸岩壁上的鱼,即将窒息而死。
干燥破裂的嘴唇。深深凹陷的双颊。半开半合的双眼。
他再也看不见了。
哈拉德小心翼翼地搬来一把椅子,静静地摆在离本杰明约一米处。
两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拉斯穆斯。
好长一段时间里,两人一语不发。
随后,本杰明没来由地问道:“为什么身为双亲的你与莎拉在得知拉斯穆斯染病之后,从未来探病?”
哈拉德的脸顿时红得像西红柿。他清清喉咙,一边吞咽口水一边问:“那你们呢?我都给过你们买车票和其他用途的钱啊。”
本杰明叹了一口气。脑中千头万绪,却始终无法明说,只能化为一声长叹。
“我们先不提这个。请你回答我,为什么你们不来?”
他们开始推卸起责任来。
哈拉德将脸埋在手掌之间。原因很简单:他实在无话可说。
现在,身为父母的两人就站在这里,都没有尽到应尽的义务。
“我们不是都打过电话吗?我们真的没想到,情况会变得这么严重、这么紧急……”
他停顿了一下,把脸从双手中抬起,拉高音调:“本杰明,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拜托你,不要再怪莎拉了。她……不,不只是她,我们两个都觉得……觉得良心不安……”
他无法把整句话好好讲完。
这句没说完的话,就像夫妻俩的罪责一样,飘荡在空气中。
本杰明抬头望着哈拉德,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方。他的眼神并不严厉,也不带有任何恶意。
“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关于我们两人,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抱歉,我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说,关于我和拉斯穆斯的关系,你们到底有什么想法?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哈拉德被问得困惑不已,但还是努力找答案。
“你问我们怎么说啊?我们就说……他和一个好朋友住在斯德哥尔摩。”
本杰明皱了皱眉头,显然对这样的回答不甚满意。
“可是你也知道,斯德哥尔摩的房子够难找的。”
“跟一个‘好朋友’?”
本杰明哼了一声。
哈拉德感到羞赧不已,但还是为自己辩解着:“然后其他人就会说,哦,对啊,对啊,要在瑞典首都找房子真是不容易。然后我就能够把话题转到‘斯德哥尔摩房子够难找’这件事情上。”
本杰明摇了摇头。
“只有这些吗?没有别的?”
“是啊,斯德哥尔摩的新公寓房价,竟然比在科彭镇买一整栋房子还要贵!这太明显了,一定有人在炒作嘛!”
哈拉德朝自己亲爱的儿子投去一瞥,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
“我曾经努力想说服自己,会变成今天这样,真的不是我的错。但是,拉斯穆斯,如果这真的是我的错,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你的错?什么意思?”本杰明不能理解。
“不然我们今天怎么会坐在这里?不是吗?”
本杰明注视着哈拉德。
身为将死之人的父亲,他完全有理由呼天抢地,如果哈拉德这时火冒三丈、指着本杰明破口大骂,本杰明完全可以理解。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过去这几天,他只睡了不到两小时。胡子没刮、脸没洗,蓝色眼睛下方是深深的黑眼圈,眼神中满是倦怠与无尽的哀伤。
最糟糕的是,他一定也知道这一点。
而且他也完全同意。
这当中一定出了什么错,而且是很严重、不可原谅的错。
在一个人眼里,某条路才是正确的道路;末了,这条路的尽头却只有死亡。
他完全无法争辩。
本杰明几乎可以听见父亲那干涸、坚决、拒绝妥协的声音,每当他提出一个问题或父亲觉得他做错事,父亲总是会用这种语气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