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路德维克 14
那天夜里再没有发生任何枝节(班长睡得正沉),我回到床上,然而无法合眼,所以当本星期值日的士官那破锣嗓子(粗声吼道:“里面的,起身了!”)终于结束了我倒霉的一夜时,我很高兴。我套上鞋,跑进盥洗间,用凉水把自己浇了个透。回来的时候,我看见整整一个班的伙伴都还没有穿好衣服,不出声地围在阿莱克塞的床周围大乐。我明白了:阿莱克塞(盖着被子俯卧着,把脑袋埋在枕头里)还睡得像段木头似的呢。这情景马上让我记起弗朗塔·佩特拉塞克来,有一天早上,他生排长的气,故意装睡不醒,结果来了三个级别一个比一个高的上司来摇他也没有能把他弄起来;实在没有法子了,不得不把他连床一起架到院子里,直等到有人要把灭火机拿来对准他,他才懒洋洋地揉着眼睛起来。可是阿莱克塞决不会有这种反叛性的念头,所以他睡不醒肯定不是别的,而是因为身体虚弱才引起的。一个下士(我们宿舍的头儿)从房间过道里走来,手里端着一大锅水,后面还跟着我们的好几个人,显然是他们出了这个馊点子,虽然不新鲜,但对任何时代下级军官的脑子来说,正好够有意思的。
这些人和带衔的士官(平时谁都讨厌他)竟然串通一气,这把我惹火了,看到他们为了一起报复阿莱克塞居然将旧有的怨恨一笔勾销,这太过分了。显然,因为昨天指挥官把阿莱克塞说成是个告密的家伙,大家全都认为跟他们的怀疑合了拍,所以对阿莱克塞产生强烈的反感,这就使大家赞同起士官和他的残暴做法来。我气得一下子脑门热辣辣的,对身边所有的人都不满,不满这么随便地轻信对一个人的指控,不满他们随时拿出的恶毒手段——于是我抢到了下士和他的帮凶前面。我紧挨着床边,大声叫道:“起来,阿莱克塞,别装傻!”
马上,我身后有人拧转我的手腕,一下子逼得我跪倒在地。我回过头一看认出是彼得·佩克尼。“好啊,布尔什维克,你想搅和这场好戏?”他朝我吹了个口哨。我一挣扎解脱出来,给了他一个耳光。我们眼看要打起来,旁边的人怕惊醒阿莱克塞,赶紧把我们扯开。而且,那下士还端锅等着呢。他站在阿莱克塞床头,吼道:“起来!”同时把锅里足足十公升的水全泼了上去。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阿莱克塞还是跟先前一样躺着。那中士高兴了几秒钟,叫道:“士兵!起来!”然而这士兵就是一动不动。中士弯下腰,摇晃他(被子,床,还有床单全是湿的,水滴滴答答向地上流)。他总算把阿莱克塞的身体翻了过来,阿莱克塞的面容袒露在我们面前:深深凹陷着,惨白,没有一点动静。
中士大叫一声:“快让医生来!”没人挪步,人人都望着裹在湿淋淋的睡衣里的阿莱克塞,中士又叫:“快让医生来!”他指定一个士兵,那士兵马上去了。
(阿莱克塞僵卧着,显得更瘦小,更像个受气包似的,而且更显年轻,和一个孩子差不多,只不过他双唇紧闭,孩子的嘴是不会这样闭着的,他身下淌着水滴。有人说:“还下着雨呢……”)
医生赶来,抓起阿莱克塞的手腕,说:“唔……”然后他掀起水淋淋的被子,于是我们看见了他趴着的整个儿(短短的)身躯,一条浸透着水的白色长睡裤,一双光脚板。医生在他周围搜检着,在床头柜上有两个小药瓶;他细细审视了一会(两个药瓶都是空的)说:“解决两个人也完全够了。”然后从离他最近的那张床上揭下床单,把它盖在阿莱克塞身上。
这件事把我们拖晚了。我们不得不跑步去吃早餐,三刻钟之后又下矿井。后来收工了,又是训练,政治教育,规定的唱歌,扫除,又到了就寝时间。我想起斯塔纳不在了,我最好的朋友洪萨不在了(我再没有见过他,我只从别人那里听说,他服完役以后偷渡到奥地利去了);现在阿莱克塞又不在了,他已经结束了他那荒唐的角色,那么盲目又那么勇敢地承担着的角色;如果说,他突然间扮演不下去了,他不懂得如何才能继续留在革命队伍里,不能再戴他的那副狗的面具,如果说他丧失了力量,这都不能归咎于他。他不是我的伙伴,从他那狂热的信仰角度讲,他与我格格不入,然而,从他那命运的角度看,他又是大伙儿中间和我最为接近的人。我仿佛觉得,他的死隐含着对我的谴责,好像他想对我说,从一个人被赶出党的怀抱的那一时刻起,这个人就没有必要再活着了。我自己原来不喜欢他,我猛地为此而深感内疚,因为现在他已经死了,无可挽回地死了,而我却一直没能为他做点什么,可我还是这儿惟一可以为他做点什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