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雅洛斯拉夫 9

芙拉丝塔什么事也不喜欢过分。晚上在花园里懒懒地躺在凳上不走,这就过分了。我听到使劲敲窗子玻璃的声音。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影子站在窗子跟前,黑绰绰的,很严厉。我顺从了。我这个人就怕比我弱的人。再说我一米九十的个头,一手就能提起一个一百公斤的口袋,所以无论碰上谁,我都不忍跟人家作对。

于是我进去在芙拉丝塔身边躺下。我只跟她说我刚才遇见了路德维克。“那又怎么啦?”她故意口气冷淡地说。她实在是不喜欢他,直到今天还是,谁都不能在她面前提他。不过除了这点,她没什么不称心的。打我们结婚以后她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在一九五六年,而且我也没打算掩饰我们之间隔着的那道鸿沟。

服役、坐牢和好几年矿下劳动都已经是路德维克的往事了。在布拉格,他居然设法重新完成学业,而后来,如果说他确实又在我们这里露过面,那也只是因为要办几个警察局的手续而已。和他相聚的念头使我感到别扭。但我见到他时,人可没有一点愁眉苦脸的样子。相反,这个路德维克和我以前认识的路德维克好像是两个人似的。他身上透着一种饱经风霜之气,那是一种坚毅,可能更为镇定自若。没有一丝一毫可称为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觉得,我们会很容易跨过曾经使我震惊的那道鸿沟。我迫不及待地想恢复旧日情谊,就把他拉到我们乐队去参加排练。我认为这个乐队也仍然还是他的乐队。至于已有别人当了扬琴手,当了第二提琴手,吹黑管的也换了,只有我一个是老队员,那又有什么要紧。

路德维克拿一把椅子挨着扬琴坐下。我们先奏了几首最喜欢的歌曲,就是那些在我们中学时代最心爱的歌曲。接着是一些新歌,是我们到山里偏僻村落里发掘到的。最后来,是我们最为得意的几首。这一次同样,我们没有演奏真正的传统歌曲,而只是几首我们按民间艺术的路子创作的歌曲。就这样我们歌唱合作社的田野一望无际,歌唱穷苦人如今已经变成国家的主人,还歌唱拖拉机手,如今有了农机站,他们什么都不愁。这些歌曲的音乐和真正的民间音乐旋律相仿,但是词儿却比报刊文章还要新。在这些所选的歌曲中,我们特别钟情的是一首献给伏契克的歌,献给这位在德国占领时期被纳粹严刑拷打的英雄。

坐在他那张小椅子上,路德维克注视着演奏扬琴的那一位手里两根槌子的变动。他好几次给自己倒了些酒。我越过手里那把提琴,从上面看过去,观察着他。他悉心凝神没有朝我这里抬过一次头。

一些乐手的妻子先后走进了大厅,这是排练就要结束的标志。我向路德维克提议到我家去。芙拉丝塔给我们准备了晚饭吃的东西,让我俩自己在一块,她去睡觉。路德维克东拉西扯地闲聊。我感觉到他是以瞎聊来避开我想要谈的话题。但是怎么能对我最好的朋友闭口不提我们原来最珍贵的财富呢?所以我打断了路德维克的唠叨。你觉得我们的歌曲怎么样?路德维克说他很喜欢。但我可不让他拿这种客套来应付我。我又往下追问,他对我们自己创作的新歌怎么想?

路德维克有意回避争论。但我却一步一步地强迫他来争论。他终于开了口:那几首从民间采访来的老歌,它们确实很美;至于我们节目单上的其他东西么,他并不觉得怎么样。我们过分迁就现时的口味了。那不奇怪。我们为广大公众而创作,我们努力使他们喜欢,所以我们剔去了歌里最鲜明的特色,不要难以模拟的旋律,改为通常性节奏。我们是从时序层次上借鉴最浅近的东西,因为这样才容易得到大家的喝彩。

我大叫起来:我们不过是刚起步,我们须得尽最大力量把大众歌曲推广开来。这就是我们要让它适合最大多数人习惯的原因。我们好在已经创造出了现代民风,也创造出了许多新的人民歌曲,它们歌唱我们今天的生活。

他不同意。正是这些新歌使他觉得刺耳。多么可怕的代用品!多么矫揉造作!

一想起这些来我就伤心。究竟有谁不准我们往后看,说否则我们就会落个像罗得的妻子那样的下场呢?究竟有谁说过一个新的时代风格会从人民音乐中产生出来呢?又是谁要我们去提倡大众音乐而且非要让这种音乐和我们的时代齐头并进呢?

这一切,全都是空想,路德维克说。

怎么,空想?这些歌曲已经有了!它们已经存在了!

他对我嗤之以鼻。这些歌曲你的歌舞团唱,但除了歌舞团呢,谁唱这些歌,指一个给我看看!你们那些歌唱集体农庄光荣的老调子,你去找一个喜欢它们的庄员来给我看看!这些歌那么大杂烩似的,庄员们才不爱搭理呢!生拉硬扯的宣传加上假民族音乐,简直牛头不对马嘴。一首以伏契克为题抄袭摩拉维亚风格的歌算什么东西!这不是耍弄明白人吗?一个布拉格记者!他跟摩拉维亚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