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考茨卡 16

在土地上,凡属于上帝的东西也可以属于魔鬼。情郎在做爱中的动作便是如此。对露茜来说,它们变成了卑污的天地,它们和那一伙青少年兽性的面孔不可分割,后来,又和发了狂的大兵的那张脸不可分割。啊,我可以很清楚地想象出那张脸是什么样,简直就像我认识这个人似的!花言巧语、涎皮涎脸的,一会儿是那种千篇一律的海誓山盟;一会儿又下流到企图强暴,只有被圈在军营铁丝网里挨过了多少日子的色狼才会那么贪婪!于是露茜突然发现,那些甜言蜜语无非是张欺骗性的面纱,掩盖那个粗暴的兽性躯体。情爱天地在她面前整个儿崩溃了,沦入恶心的污泥之中。

祸根原来在这里,我应当从这里入手。一个海边的游荡者疯狂地摇动手中的提灯,他也许是个疯子;但在夜里,有一艘迷航的船备受风浪颠簸之苦,这人就是一位救星。我们生活在其上的星球正处于天堂和地狱的交界之处。任何一个行为,本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只有放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中才能够分出它是善是恶。同样道理,露茜,肉体关系本身并非是德行或是恶习。如果肉体关系和上帝所确定的程序和谐一致,如果你怀着忠贞的爱情,那么感官之爱也是好的,而你无疑也就觉得美满之极。因为上帝曾谕示过“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结合,二人成为一体”。

一天一天地,我常和露茜谈话,每次都对她说她已经获得宽宥,她不必再自寻烦恼,应当从精神上解脱被迫捆上的锁链,而且应当顺从天意,天意是:肉体爱情也应该是正当的。

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

后来到春季的一天,满山满坡的苹果树都开了花,在微风中,花冠很像是一串串摇摆的铃铛。我闭上双眼,静听花叶窸窣。我又睁开眼睛,看见穿着蓝色工作服的露茜手里拿着一把铁锹。她俯望着山谷,绽出笑意。

我端详着她的微笑,急切地想看透她的心思。这可能吗?一直到当时为止,露茜的心灵始终在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往昔,也不敢面对未来。一切都使她害怕。往昔和未来对她来说都是旋涡深渊,她惶恐地死死抓住眼前这条千疮百孔的小船,一个毫不牢靠的寄身之所。

今天,她居然笑了。没有什么特别的高兴事,就是笑了。这个微笑告诉我,她对未来又有了信心。我好像是漂泊在海上多少个月的舵工终于上了岸,心里别提多高兴。我背倚在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上,又闭上了眼睛。听着微风过耳,还有白花花的苹果树那沙沙声,我听到鸟儿婉转轻啼,这阵阵啼声转而化为千百支火炬,在我紧闭的眼前跃动,它们似乎被无形的手举着在欢庆什么节日。我看不见这些手,但听见似乎是一些孩子的声音,音色高高的,一大群欢乐的孩子……突然,有一只手放到我的脸上。一个声音说:“您太好了,考茨卡先生……”我没有睁开眼睛。没有去动那只手。我眼前仍然是百鸟的颤鸣,它们变成许许多多雀跃的火焰,那些花朵盛开的果树也仍是不停地叮咚作响。那话音更轻柔了,说:“我爱您……”

或许,我应当期待这一时刻的来到,然后尽快离去,因为我的使命已告完成。然而我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情之所至,我连动也不想动。在这个无遮无拦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人,还有周围那些纤弱的苹果树,我拥抱着露茜,和她一起躺在大自然的床笫。


  1. [28]见《旧约·创世记》第二章二十四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