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路德维克,埃莱娜,雅洛斯拉夫 18
厨房里,她在炉灶上忙乎,背对着我,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她头也不回,没好气地答道:“符拉第米尔吗?反正,你刚才不是亲眼看见他了吗!你干吗要来盘问我?”
“你骗人,”我对她说,“符拉第米尔今天早上就走了,坐库特奇孙子的摩托车走的。我来是告诉你我全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那个电台的女人来得对你正是时候,我也知道为什么在给国王穿戴的时候不让我进去,我知道为什么他还没有进到马队里就已经守例不开口了。你们倒是会串通一气。”
我知情的语气使她一时很尴尬,但她很快就转过弯儿来,想以攻为守给自己辩护。这一次对我的攻击真叫新鲜。说新鲜,是因为对阵的双方不是面对面的。她背对着我,只顾照看炉子上正在煮开的面条汤。她的语气很镇静,几乎到了带搭不理的程度,似乎是因为我自己顽固不化倒逼得她不得不把老早就人人知道、不以为奇的事情再来啰嗦一通。要是我实在想听就听吧。打一开头符拉第米尔就被指定要当国王,芙拉丝塔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过去小伙子们是用不着另找人组织马队的。可如今五花八门的单位,包括区党委都想插一手。如今谁要想办点什么事光自己想干是不行的,必须一切都听上头。以前是大伙来定国王人选,这一回,上面给他们点名要符拉第米尔来当,目的是讨好他的老子,大伙就不得不接受。而符拉第米尔呢,他觉得自己成了个走后门来的子弟,觉得难为情。走后门的子弟人人都不喜欢。
“你的意思是符拉第米尔替我这个老子害臊吗?”
“他不想当个走后门的子弟。”芙拉丝塔又重复了一遍。“所以他才和库特奇家混得那么好吗?跟这号蠢人混?跟这些资产阶级分子混?”我问。“对了,就因为这个!”芙拉丝塔答道。“就因为他姥爷,米洛没有资格上大学,就因为老爷子是个企业主。可我们的符拉第米尔到处都吃得开,全是你这个老子的缘故。这真让孩子为难。现在你总算明白了吧?”
这一辈子还是头一回我真的对她动了气。他们全把我蒙在鼓里,他俩天天冷眼瞧着我是怎么盼着马队游行的,我急不可耐,我那么兴奋,他们全看在眼里;可他们心安理得地蒙骗我,心安理得地瞧着我。“你们两人就非得这么骗我才行吗?”
芙拉丝塔一面翻动着面条,一面说,跟我什么事也不好办,我自顾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我是个空想家。他们倒并不怪我有那些个痴想,只不过符拉第米尔和我不一样,我的那些小歌小调,对他说来简直莫明其妙,他不喜欢,他觉得讨厌。我得通情达理一点才是。符拉第米尔是现代派的,这是他从芙拉丝塔她爹那儿学的。她爹有发展眼光,附近地区他是第一个买拖拉机的,在战前就买了,后来人家把他家的东西全没收了。不管怎么说,自从他们的地归了合作社,他家的收入就不如从前了。
“谁要听你唠叨你家的地!我要知道他跑哪儿去了,符拉第米尔,一定是去布尔诺参加摩托车拉力赛了。你说实话吧!”
她依然背冲着我,搅着面条,只管继续陈芝麻烂谷子地往下说。符拉第米尔像他的姥爷,下巴像,眼睛也像。众王马队他根本不感兴趣。既然我想知道,好吧,他是去赛车了。为什么不去呀,摩托车比起披得花花绿绿的马驹子对他吸引力大多了,为什么不呢。符拉第米尔是个现代派。
摩托车、吉他,摩托车、吉他。这世界既蠢又古怪。我问她:“请问,现代派,到底什么是现代派?”
她还是背对着我,仍在搅面条,回答道,差一点,连她想把家里弄得现代一点都不让。我曾经为了那个现代派的灯具发过多少牢骚!就是那盏新式灯具,我就瞧不上眼!好像别人都不懂什么是美,居然这样新式的一盏灯都不行!可大家都在买这样的灯。
“住嘴吧。”我对她说。可是没法让她住嘴,她已经打开话匣子。还是背着身,她的背瘦小,难看,单薄,大概这最让我无可奈何了。这个后背。没有长着眼睛的后背。无比愚蠢地自信的后背。我跟这个后背说不到一块儿去。我决心要让她住嘴,让她转过来对着我。不过她太让我讨厌了,我不想去碰她。我自有办法。我打开餐橱,抓住一只盘子摔在地上。她顿时住了口,但她没有回过身来。又一只盘子,又是一只。她还是背转着身,就是躲着。从她的后背,我看出了她胆怯。对,她害怕,但她硬是顶着不肯投降。她不再搅她的面条,手里紧紧捏着木勺子把不动,好像这只勺能救她似的。我恨她,她恨我。她一动不动,我不眨眼地盯着她,一面仍一只又一只,一只又一只地往地上摔柜子架上的餐具。我恨她,还有她的这个厨房。这个标准的新式厨房,她的新式家具、新式盘子、新式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