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金托什(第2/13页)

麦金托什接受任命给沃克尔当助手已有两年。沃克尔在萨摩亚群岛中的一座大岛——塔鲁阿岛上当了四分之一世纪的行政官,在南太平洋一带闻名遐迩,算得上是个人物,即使没跟他打过交道也都听说过他。麦金托什当时怀着好奇心期待与他的初次见面。在就任之前,他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在阿皮亚待过几个星期,不管是在查普林的旅店还是英国人俱乐部,他都听过无数有关行政官的故事。现在想起当时听得津津有味,实在很讽刺。他还反反复复听沃克尔亲自跟他讲了上百次。沃克尔知道自己是个知名人物,为这份声誉而骄傲,刻意用行动去迎合那些说法,小心翼翼地维护他的“传奇”,急于让人了解他那些广为流传的精彩故事的细枝末节。要是哪个人讲起这些故事时有失准确,他会大光其火,样子滑稽可笑。

一开始,麦金托什觉得沃克尔这种无所顾忌的热忱劲儿倒也不乏魅力,沃克尔也乐意有这么一个倾听者,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好让他自己发挥得淋漓尽致。沃克尔脾气好,热情爽朗,办事周到。而麦金托什呢,他在伦敦一直过着政府官员那种备受庇护的日子,直到三十四岁时染上一场肺炎,因为害怕转成结核病才不得不来太平洋找份差事干,对他来说,沃克尔的存在显得尤为浪漫。沃克尔征服人生的最初历险便十分典型:他十五岁跑到一艘运煤船上当了一年多的铲煤工。因为个子矮小,大人和同伴们对他都很友善,可船长不知为何特别讨厌他,使唤起来残酷无情,不时拳脚相加,他常常胳膊腿疼得睡不着觉。沃克尔打心底憎恨船长。后来有人给了他一场赛马的内幕消息,他便从一个在贝尔法斯特结交的朋友那儿借了二十五英镑,把这笔钱冒险押在那匹没什么机会胜出的赛马上。这些钱要是输光了,他根本没法还债,但他压根没想过会输,只感到自己鸿运当头。结果那匹马赢了,他手里一下子有了一千多英镑的现金。机会来了,他弄清楚镇上哪个律师最好,找到并告诉他,听说那艘运煤船——当时远在爱尔兰海岸——要卖掉,让律师安排为自己买下。律师觉得这位小客户有意思,只有十六岁,加上可能被同情心所打动,承诺不但替他安排买入,还要谈上一个好价钱。很快沃克尔便成了那艘船的船主,他回到船上当即解雇了船长,命令其在半个小时内离开他的船。按他的说法,那是他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他让大副当了船长,驾驶运煤船又航行了九个月,把船卖掉时大赚了一票。

他二十六岁那年来到岛上,当上了种植园主。在德国占领时期,他是定居塔鲁阿岛的少数白人之一,在当地人中已经有了一定影响。德国人让他当了行政官,他在这个位子上一待就是二十年,英国人占领这座岛以后更加得到巩固。他用专制手段统治这座岛屿,取得了圆满的成功。成功的声望是麦金托什对他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

但两个人并不投缘。麦金托什长相丑陋,姿态笨拙,身材又高又瘦,前胸狭窄,肩膀佝偻。他脸色蜡黄,双颊凹陷,两眼大而阴沉,嗜好读书,书运到这儿拆包的时候沃克尔过来看了看,转身朝麦金托什粗声大气地笑了几声。

“你把这些垃圾弄这儿来有什么鬼用?”他问。

麦金托什的脸涨得通红。

“很遗憾你觉得这是垃圾。我把书带来是因为我要阅读。”

“你说你带不少书过来,当时我还以为有我能读的呢。这里头有侦探小说吗?”

“我对侦探小说不感兴趣。”

“那你就是个该死的傻瓜。”

“你要那样想,我也没什么可指望的了。”

每趟邮件都给沃克尔带来一大堆定期刊物,有新西兰的报纸和美国的杂志,麦金托什对这类出版物表露出的蔑视让他十分恼怒。他没心思看麦金托什闲暇时沉浸其中的那些书,觉得只有装样子的人才去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和伯顿的《忧郁的解剖》。而且,他从来没学过如何管住自己的嘴巴,品评起自己的助手毫不客气。麦金托什渐渐看透了这个人的真实面目,闹嚷嚷的好脾气后面,他察觉出那令人痛恨的庸俗狡诈、自负和盛气凌人。奇怪的是,尽管如此,沃克尔内心却有种羞怯,让他讨厌那些跟他秉性不合的人。他天真地凭人家的言辞来评价他们,如果里头没有诅咒和下流的字眼——他自己的话大部分由这些东西组成,他就会满心疑忌地看着他们。到了晚上,两个人打起皮克牌。他打得不好,虚荣心却很强,一旦赢了便嘻嘻哈哈嘲笑对手,要是输了就大发脾气。难得有几个种植园主或商人开车过来打上一次桥牌,沃克尔便会显露出麦金托什认定的那种个性之光,打起牌来全然不顾自己的搭档,想叫牌就叫牌,争吵不断,用他的那副大嗓门镇住对家。他经常有牌不跟,每到这会儿他又讨好地哀叹说:“哎呀,你们不该怪罪一个眼神不中用的老人吧?”他不知道对家都在哄着他高兴,并没打算严格按规矩玩吗?麦金托什用蔑视的目光冷冷地看着他。玩过牌后,他们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喝着威士忌,开始讲各自的故事。沃克尔兴致勃勃说起他的婚姻。他在婚宴上喝得烂醉如泥,以至于新娘一逃了之,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他跟岛上的女人有过无数次奇遇,全都庸俗不堪、肮脏下作,描述这些时他颇为自己的本事自豪,让挑剔的麦金托什听着觉得刺耳。他是个下流、好色的老家伙,觉得麦金托什是个可怜虫,因为对方不肯分享那些乱七八糟的风流事,别人都喝醉了,唯独麦金托什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