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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日本人疯起来。飞机嗖嗖,炸弹轰轰。宋没用觉得热闹,仿佛过年似的。母亲不许她拾荒走远。“听说闸北炸没了,南京路上在打枪。日本鬼子最爱抓小孩了,尤其你这样不听话的小孩。抓到以后,扯成两半,蘸着盐巴吃掉。”
少刻,母亲又嫌宋没用垃圾拾得少,更兼炮声扰人,便发起无名火,将小女儿饿一顿,打几下,推出去,“别回来了,让日本鬼子吃了你。”宋没用跪在黑夜里哭。嗓音哑了,便嗯啊抽噎,半昏半睡过去。后夜,大姐出来,抱她回去。给她擦脸,擦手,盖好被子。
大姐二十四岁了,烟厂老员工。烟叶车间湿热,满是灰尘烟屑。蒸气是黄色的,熏得汗水也黄了,在衣服上淌成一道道。她开始像母亲一样,每日拖泥带水地咳嗽。她的相好给她买冰糖。他是盐城人,泥瓦工。母亲时或让他相帮干体力活,却迟迟不允婚事,“大丫头一走,这家就塌了一半。”
立夏过后,日本人消停了,天气倏然转热。蚊子比往年出得早,昼夜嗡嗡聒噪。宋没用捂着一身汗,等待再热一些,可以脱却棉袄,光了膀子乱跑。没有任何征兆地,瘟疫来了。
起先是蒋大哥家。大儿子低烧、胸闷、喉咙充血。依了土方,给他灌盐水去毒。二儿很快也染上。有人谣传,蒋秃子从“野鸡”身上得了病,传给孩子们,“别以为赚了几块钱,盖个大棚子,有啥了不起,凡事都有报应的。”瘟疫随了谣言,一传十里。钱家双胞胎、赵家大伯、孙家媳妇……人跟草似的,随势伏倒。
没有一家去医院。怕破费,又救不回人。邻里凑钱,请了个道士。道士用鸡血和了墨汁,说要画符驱邪。杀的是宋没用家的鸡。那只鸡冠萎缩的老公鸡,颈上挨了刀,疯叫着,扑腾着,满地跌撞。婆娘跟在后头嚷嚷,“为啥杀我家的鸡,招你惹你啦。”有劝道:“道士算过了,你家的鸡最灵验。”“要是不灵验,你赔我吗?”“怎会不灵验。乌鸦嘴,呸呸呸。”
也有说:“报纸老早讲了,这里公共卫生不好,容易得病,我看不是没道理。瞧瞧,猪圈挨着屋子,鸡鸭索性住在屋里厢,你睡床上,它睡床下。能不得病吗?”“人生了病,关到畜生什么事。”“你穷得养不起,眼热我们。”“算他识字,会读报纸了。”“我看是给政府收买了吧。为了几分洋钿,良心被狗吃了。什么公共卫生,‘雌共’卫生,政府一直找借口,想拆棚子。拆了让我们住哪去。”一时激愤,推搡起来。宋没用家的老公鸡,忽地直挺挺立住,跟个人似的,浑身抽搐。道士赶过去,补一刀。一边接血,一边念起咒来。
做过法事后,瘟疫更凶了。死的人一多,各家多少压着点哭声,免得被说大惊小怪。认同“公共卫生”问题的,闹将起来。有饲养的人家,开始宰猪杀鸡。也有舍不得的,邻居偷偷替他们宰杀了。只好吃瘪。
旋而入梅,暴雨不息。旱船、棚屋、滚地龙,纷纷坍斜倾轧。平日走人的“阎王路”,被煤屑和泥土反复夯高,蓄不得水。雨水便刷着秽物,裹了霉臭和沼气,灌进屋子,没及膝盖。
疫情越发被推涨,三户里病了两户。暂且还活着的人们,眉眼耷拉,动作迟缓,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月余,大水退去,留一地垃圾,嵌在泥浆里。棺柩陆续停厝出来。多是杨木的,也有几具松木的,由碎板拼缀而成。孩子们配不得寿材,就钉个木匣子,或者装进瓦罐。
渐渐俭省了,大的小的,都包一张草席。继而草席也略去,直接放在门口。时有偷衣服的,将剥光了的死人,扔在泥水里。泡过一夜,青白的屁股浮出来,这里一个,那里半个。
流浪狗嗅到尸体,便抽着鼻子,来了。人们用脚踢,用竹竿捅,用吆喝声吓唬。它们不怕。它们野了,吠叫的样子像狼。人们也就顾不得,一心巴望尸体弄走。
天色微亮时,收尸的来了。戴着手套,将尸体裹了白布,扔在板车上。每天一二十具。重的在下,轻的在上。叠压整齐后,又左右推紧,这才走起来。
轮子蹚水,吃力不匀。车身稍一歪,尸体就滑落。收尸人骂骂咧咧,捡起,重新堆好。宋没用几次被吵醒,想出去看,被母亲摁住。一次,母亲允许她看。那是大姐被推走的日子。
大姐死的时候,父亲不在。他那头顶双旋的私生子,也染了瘟疫,他守在姘头家不走。大姐躺在月光里,皮肤透着尸臭,嘴唇跟烤焦的鱼皮似的。下半夜,野猫呜咽。宋没用伸了手,没摸到大姐,咦一声,又睡过去。不知多久,被母亲踢醒了,“起来,送送你苦命的姐。”
屋外雾重,全地染了湿气。二丫头拉紧母亲,母亲搭住宋大福,宋大福贴着宋没用,粗重的呼吸,喷在她头顶。宋没用眼皮发沉,身体摇摇晃晃,只想逃回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