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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乱起来,传言要和日本打仗。很多人家从闸北逃到药水弄。等等没动静。有的说,中国官老爷们没骨气,事事依着日本人,肯定打不起来,他们又搬回闸北去。

弄堂里说书兼算命的聂师傅,讲在他老家射阳黄沙港镇,出现一条大赤链蛇,脑袋像箩筐,腰身似水缸,芯子就有六七尺长。“整村人都看见了。这是大异象,要有血光灾,会死很多人的。我有个避灾的符,能帮你们躲过一劫。”

母亲花三十块钱,从聂师傅手里买了一张红纸片,用布袋子装着,贴肉佩戴。仍不放心,在观音和火神爷旁边,添了寿星、关公、钟馗像。听到老鼠跑,乌鸦叫,她都心惊肉跳,要找聂师傅算一卦。

宋没用问她怕什么,她说:“最近你爸老来找我。我前天还梦见他呢,半截身子插在盐碱地里,一只血淋淋的手,朝我招啊招。”又说,“我老啦,等着阎王爷收我来了。阎王爷也不干脆点,非得把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先弄走,最后才对付我。我咋能不怕呢。你看看这两年,我都快成活死人了。”

母亲确实老得快。整个人干缩了,脖颈里的皮肤一层层的。她胸口隐痛,咳嗽起来,有出气没进气,痰里带着血丝。她常常忘事,说话夹缠不清。对女儿有了近乎讨好的依赖,时而丢了东西似的,慌张道:“没用,没用在哪里?”宋没用往她面前一站,她才稳妥下来,捏捏她的手。宋没用不在时,她便满弄堂乱晃,能捡的东西,都捡回来囤着。这件翻翻,那件看看,仿佛都是宝贝。

一日,她捡到一截铁丝,掰直,擦亮,簪在头发里。对着窗玻璃左顾右看,“没用,我像个小姐不?”宋没用笑了。母亲道:“莫笑,我出阁前真是小姐,用人们叫我方小姐。方家有个大院子,我单住一厢。穿的丝绸,吃的细软,还有贴身小丫头呢,”她睃一眼女儿,“你不相信?”宋没用忙点头,“我信,我信。”

母亲这才继续道:“我是村里大户人家出来的,我妈是二妈,我喊我爸‘方老爷’。方老爷只喜欢四妈,见了我和我妈,跟见了下人似的,就那么‘喂’一声,甩甩手。我猜他连我名字都不记得。其实我比四妈的两个女儿好看多了,眼睛圆滚滚的,不像现在,眼角都耷下来了。那时我都二十六了,方老爷才想起还有我这么个女儿。他跑到田畔子上,随便叫住一个长工,问他多大了,结过婚吗,家里排行老几。长工拎来两筐萝卜,就把我领走了。没用啊,你说说,是不是便宜你爸了?”宋没用含混应一声。

“我晓得你爸,他心里嫌我年龄大。年龄大又怎样,我可是个小姐啊。他从不喊我小姐,没人喊我小姐。没用,你快喊我方小姐。”

宋没用犹豫一下,“方小姐。”

母亲打了个颤,“再叫一声。”

“方小姐。”

“唉,再叫一声。”

“妈,你话多了,伤精神,歇一歇吧。”

母亲抓住宋没用的手,指甲抠进她肉里,“没用,我死了以后,就葬在上海,没地方葬,就往苏州河里一抛。阜宁那鬼地方,有啥好回去的。上海水门汀缝里长的草,都比那里长的庄稼多。况且上海有你和大福,阜宁那边连半个惦记我的人都没有。没用,你要待我好,我死了会保佑你。到时候你叫一声‘方小姐’,我的魂灵头就飞回来。”

宋没用回捏她的手,“妈,你不会死,你一定长命百岁的。”母亲的手上满是褐斑,关节在皮肤底下滑动。宋没用摸着,心软了,轻呼:“方小姐,方小姐。”

母亲笑了,“是哩,我不死,我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