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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天色忽如深夜一般。有难民跑到宋没用家窗外,求她收留避雨,还试图伸入手来。宋没用拿铁皮和铁丝加固窗布。旋而起了闪电。电光在窗布缝隙间明灭。雷声翻滚而来,让听惯枪炮的人们心惊肉跳。空气沉甸甸的,托不住水气了,任由雨点砸下来。棚顶和门缝开始漏水。宋没用将母亲的褥子垫高。自己缩着脚,坐在条凳上。
雨下了个把时辰,渐渐止住。宋没用待到后夜,外头没了动静,才提着锅铲出门。光脚蹚泥水的哗嗒声,响得过了分。一个奶孩子的女人,凑到窗前,冷笑道:“三更半夜哪里去。是不是帮着你阿哥,给日本人送情报呀?”
宋没用深一脚,浅一脚,奔到弄口,见那短垣浸在月光里,影子拖长在地上。她停了步,四顾无人,这才蹲到垣边,随意找了一处,一锅铲下去。泥土浸过雨,松软了。挖至尺把深,铲沿震在石头上。她将泥坑重新填好,换个地方挖。连挖五六坑,手掌磨破了,忽见一角软物。扔了铲子,用手去刨。果真是一沓法币,裹在层层油纸里。油纸似遭鼠啮,边角残缺了。里头钞票张张霉湿,一碰即烂。宋没用烫手似的,捧着这堆废纸。忽有野猫迚蹿过去,她背脊一凉,木木然往回走。
到家后,她抵住门板,喘一会儿气。取了煤油灯,摸摸是否受潮,找出火油,点燃了,走到屋角去。她的母亲躺在那里,面色跟烂土豆似的,高凸的前额上,有一点一点红白脓头。宋没用胸膛里咕噜噜响,那是怒气上涌的声音。她把废钞票甩在母亲身上。“姓方的,你宁愿让钱霉掉,都不肯给我花。你自己吃不下饭,可我要吃饭啊。晓不晓得我快饿死了。看人家蒋婆婆,金戒指换了暹罗米,给几个女儿吃。你呢,你呢,你不心疼我吗?我不是你亲生的吗?十月怀胎一块肉,不能疼疼我吗?”
母亲不动。煤油灯淡下去,使她成为屋角阴影的一部分。
“我恨你,”宋没用把自己吓一跳,又觉得无比畅快,“自我懂事起,就没个饱日子。我吃草,吃纸头,吃蛋壳。蛋壳扎得肚子疼,疼死了。你却骂我馋。你偷偷买了桂花糕,自己不吃,也不给我吃,任凭那糕馊掉,扔掉。你路上看到一只猫,都要逗一逗,喂一喂的。我连猫都比不上吗。”
宋没用跌在地上,不住瑟抖。少时,回想自己说过什么,居然想不清。忽地惊醒了,摸近母亲,摇摇她的肩膀,探探她的鼻息,抓起她的手,拍打自己面颊,“妈,你打死我个不孝顺的。”那手姜黄姜黄的,指头枯成一截截的。宋没用将它合在自己双手间。
母亲没有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