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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便至季春。石砖缝绿了,枝头新抽的芽叶,仿佛无数婴儿手掌,迎风招摇。街面像被洪水扫荡过,看不见什么人。被遗弃的小汽车,拉不到客的黄包车,残骸似的散落各处。

夜里,全城熄灯,老虎灶严严闭了门。杨仁道安顿孩子们洗睡。宋梅用就着月光,数点四麻袋金圆券。她想起有个长衫“银牛”,数次经过门口,叮啷抛弄着银圆,说:“老板娘,大头小头[1]要吧。再不要,就要不起了。”她一开口还价,他便冷笑:“老板娘空长了一副聪明面孔,这么拎不清。”笃悠悠走开去。宋梅用压了压麻袋,袋里的纸钞,嚓嚓互相挤压,厮磨她的耳朵。每日累死累活赚的辛苦钱,要么拱手送给银牛,要么白白贬为乌有。她迟疑着,目光挪向墙隅,移至灶台,又盯住大门,仿佛在索求一个决断。

暗中倏有毕剥轻响。宋梅用以为是老鼠。又毕剥两声。她意识到,门外有人,顿时绷紧身体。门外也不动了,似在两厢揣摩。少刻,那人按捺不住,咚咚擂起门来。宋梅用站起身,膝盖窝将椅子砰地顶出去。

一个女人喊:“有人吗,有人吗?”

杨仁道啪嗒啪嗒下楼,没头没脑道:“别怕,我来了。”

门外顿一顿,又喊:“舅爹,舅奶,阿哥,阿姐。”是苏北口音。

宋梅用踱过去,问:“啥人,要做啥?”

“我是赶路的。马上宵禁了,求阿姐留一晚。”

杨仁道说:“我们满家满口的,没地方留人。”

“阿哥阿姐,帮帮忙。”那女人声音沙哑,带起了哭腔。

杨仁道睃一眼妻子,对她摇摇头,贴着门板喊:“跟你讲了,我们没地方。”

宋梅用轻声道:“那她怎么办,都快宵禁了。”

“不晓得她从哪里冒出来的,咱们别惹麻烦。”

女人双手在门板上乱抓,“警察要抓我去坐牢了,牢里天天死人,阿哥阿姐忍心吗。”

杨仁道皱着眉头,双手伸到宋梅用面前乱摆。

宋梅用说:“当年不是你妈收留,我也早死了。”

“情况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杨仁道挠挠头,答不上。

门上又一阵乱响,似有四五只拳头在敲。一个男孩号起来。一个女孩跟着哭。男孩号几下,没声了。女孩则哭得绵延细长,像挨了揍的小猫在叫唤。杨仁道也听不得了,跺跺脚,“算了,算了。”扶妻子坐好,将几麻袋金圆券背到亭子间,锁进炕床底下。轻手轻脚下来,扯扯衣襟,下了闩,开一条门缝。外头瞬即插进一只手,那手顾不得夹痛,一力往里钻,将门缝撑大了。一个瘦瘪瘪的女人,拖在手臂后头,整个插进来,“阿哥阿姐啊。”

一串孩子跟小蟑螂似的,哗啦啦钻进来。手里拿着麦秆、扫帚、铅桶、竹篮、包裹,颈中挂了草鞋和麻绳。一个老妪喘吁吁跟着,两卷被褥压得她脑袋几乎点到地面了。最后是个胖男人,推着板车,往斜里一插,卡住门板。车上的藤箧竹簏,急急往里卸。

杨仁道见他们衣物细洁,像是正经人家,便略略放了心,过来相帮搬置。宋梅用起身点一支蜡烛,灌半壶冷水。高瘦女人赶忙接了水壶蜡烛,扶宋梅用坐下,“阿姐啊,你身子不方便,我们还来打扰,太对不住。刚才听你声音,就晓得是个活菩萨。看模样就更是了,一脸福相。阿哥也是大好人。”她挨着宋梅用坐,自说自话述起生平来。

他们是阜宁人,家里有几亩田,一半自种,一半出租。近年战乱,变卖了田地,投奔上海老阿舅。老阿舅甫一过世,表弟便赶他们走。“都怪他媳妇撺掇,自以为上海人,瞧不起我们。”

宋梅用道:“你们是阜宁哪里?”

“新沟乡小徐村小刘庄。”

“哦,我爸以前是陈良集东南,于桥村的。”

“阿姐也是阜宁人啊,我刚才听口音,有点猜到的,”女人抓住宋梅用的手,“阿姐几个娃?”

“三,不,四个。”

“几个男的?”

“都是男的。”

“阿姐福气,好人有好报。肚皮里这个,肯定又是男小囡。赶巧赶巧,我家婆婆最会伺候月子。”女人瞥了老妪。老妪讷讷一笑,双手缩到桌下去。

宋梅用不知如何接话,转问:“你叫什么?”

“阿姐姓什么?”

“姓宋。”

“啊呀,巧了,我也姓宋,会刺绣,人家叫我巧娘子。我男人姓刘,以前是刘老爷,进城以后,阿舅叫他刘阿福,说他长相福答答,像只大阿福。阿哥阿姐,你们说他像吧?”刘阿福颊颐滚圆,不停淌汗,皱纹褶子里点点油亮。

“巧娘子,”宋梅用称呼起来,微觉好笑,“你们明天去哪里,回老家吗?”

巧娘子环顾周遭,“这楼上楼下的,是阿姐自家的,还是租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