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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待楼里走空后,宋梅用换了衣屣,梳好头发,拿上零钱袋子。出门问了三次路,错过两站车。找到新会中学时已是近午,遥见校牌被标语纸和大字报淹没着。宋梅用生了怯,拢拢鬓发,敛敛衣衽,逼自己往里走。

一个麻脸姑娘拦下她。带进接待室,诘问再三,登记了名字,领去找工宣队长。宋梅用胁了肩,埋了头,走过毛泽东像时才略略抬头。这尊水泥领袖像没戴帽子,穿一件风衣。头顶和挥起的右手食指,装有不锈钢避雷针。四周脚手架上,工人在涂抹防水有机硅。宋梅用站定下来,双手合十拜几拜。阿弥陀佛,毛主席保佑,保佑我家白兰不去云南。

麻脸姑娘在前方停下,蹙眉道:“快点,快点。”宋梅用跟上她,穿过层错交叠的大字报,穿过年轻鲜亮的面孔。草坪上,数十个男生在打群架。麻脸姑娘说:“这帮小流氓,简直无法无天了。”宋梅用见她不走,不敢催,并了两只脚站着,见围观起哄的人里没有杨爱华,便放心下来。

须臾,主道上驰来一辆卡车,车上七八条汉子,头戴柳条帽,臂缠“工人造反队”红袖章,手中梭镖指指戳戳。“工宣队来啦!”打架学生即刻哄散。麻脸姑娘指了一个腿打伤了跑不动的,喊:“抓住他,抓住他。”

眼见几个工人包抄而上,那学生身子一扑,软缩在地。宋梅用啧啧两声,麻脸姑娘扫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起来。她们穿过半个校园,进了一幢教学楼。在底楼过道上,麻脸姑娘拉住人问:“王师傅在吗?”

“在。”

她扭头对宋梅用说:“王师傅很忙的,一般不在办公室。今天算你运气好。”

宋梅用诺诺连声,跟到门口,微微探入头去。一个白脸矮男人恰好迎出来。

麻脸姑娘说:“王师傅,这是……”

宋梅用扑过去,挦住他的手臂,“王师傅,救救我女儿。”话音未尽,哽咽起来。

麻脸姑娘道:“这是做什么!”

王师傅柔声道:“阿姨,进来慢慢讲。”将宋梅用延入房间,请她坐。宋梅用不坐,竦立在桌边,结结巴巴讲起来。麻脸姑娘听到一半,出去了。

王师傅说:“名单已经敲定,绝对不能更改的。西双版纳不是蛮好吗,四季如春,冬天不穿棉袄,到处都是花果树木,工作量也少,比当工人轻松。”

宋梅用哭出了鼻涕,甩在地上,提脚蹭掉,“我就这么个女儿,辛辛苦苦养大。生她的时候,差点死掉。你们也忒狠心了,把她发配到那么远去。”

“发配?说得太难听。你女儿是自愿报名的,响应毛主席号召,最光荣了。”

宋梅用瞥一眼王师傅脸色,发现不妙,便敛了声,满手抹眼泪道:“毛主席万万岁,响应毛主席号召最光荣。我女儿不懂事,不晓得体谅做娘的。求求你们别让她去,否则我就活不成了。”

屋内煞静,日光灯管两头发暗,嗡嗡有声。王师傅僵着脸,盯牢桌上的一张文件。右手捏了钢笔,咚咚叩击纸面,左手抠着前襟纽扣。他的藏蓝涤卡中山装是全新的。过道起了脚步声。王师傅双手将文件一压,吐出一口气。一个胖女人进门来,睃着宋梅用,对王师傅道:“高二一班那个姓刘的小赤佬又在惹事,把数学老师骂哭了。”

“让他卷好铺盖,带上伙食费,到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报到。受个十天半月教育,看他还嚣张,”王师傅扔了钢笔,“我跟你去看看。”

“不用,不用,我能处理。”

“我正好没事,”王师傅半抬的屁股重新落回椅面,“真不要我去吗?”他目送胖女人出门,忽又站起身。宋梅用慌忙跟上他。

“跟着我干吗,我去撒尿。”

宋梅用讪讪道:“我没跟着,随便走一走。”退开半步,守在男厕门口。

厕内有谨小的水声。王师傅许久不出来。楼门口起了脚步声,哗啦啦进来四五个学生。宋梅用一晃眼,辨出杨爱华石榴红的假领头,“白兰,白兰。”

杨爱华赧着脸道:“孙小红说在食堂那边看到你,我还不信呢。你到底来做啥?”

同学们嘁测窃笑。

王师傅出来了,“怎么回事,都站这里。”

一女生道:“张老师叫杨爱华来拿表格,我们陪她来。”

宋梅用呼道:“什么表格,去云南的表格吗。”

同学们又笑。

杨爱华将她拉远了,说:“妈,你尽丢我的脸。我有正事要办,不理你了。”

“只要你不去云南,我一切依你。”

“你不听毛主席的话吗?”

“毛主席的话要听,我的话也要听。”

杨爱华回头瞥一眼同学,跺跺脚,对宋梅用耳语道:“为啥听你的,你不过是个旧社会卖熟水的。再阻止我革命,我就去揭发你。人家孙小军、孙小红,比我进步多了,早就跟父母划清界限。”杨爱华额角的青春痘一抖一抖。她已比母亲高半头,刚开始来例假,还戴起了胸罩。她撑圆了的面庞,看起来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