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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欢生和钱秋妹,翌年秋天领了证。本来可以更早的,单位派人调查,觉得原有住房宽裕,不予分配。钱秋妹说:“这也叫宽裕?咪咪小的房间,老的小的挤一道。都怪你,不晓得接灵子,给人送点香烟老酒。我不管,不解决房子,我就不结婚。”

杨欢生缠着宋梅用换房。“我们是上只角,地段好,可以换套大房子,或者换两套小房子,”又说,“毛头结婚都有一间房呢。我是亲生的,难道不如他。”战生不乐,说换远了不方便。欢生说:“你怕轮到你结婚,没房子换是吧。赶紧跟领导搞好关系,到时候分套房子给你。”战生说:“我不像你,整天指望家里人,还不晓得节约。谁不谈对象啊,就你谈对象最花钱,整天在外面吃饭。妈让你们家里吃。你那个女同志,还嫌我们妈烧得不好,不肯来。真是丑人多作怪。”欢生知道说他不过,忍住了。暗中决定,要与哥哥疏远。

杨欢生找了一块硬纸板,写上住房情况和换房要求,让宋梅用每周去换房聚集地。宋梅用上午去杨浦区东宫,下午换到卢湾区淡水路,举着牌子,挤来挤去。见人目光停留,便怯生生凑上去,“南昌路小洋房,换不换。”

碰到有意向的,记下地址和单位,转告杨欢生。两三次后,钱秋妹烦起来,“怎么都是浦东的。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套房。浦东的免谈,嘉定南汇的都免谈。我不做乡下人的,”又说,“只怪你家没路子。我们车间的小张,房管所里有熟人,把一间破阁楼,换成了一套工房。”

半年无果,钱家也急了,勉强同意单位开证明,房管所出面,把宋梅用的房间一隔为二,较大的一间归欢生。他开始打制家具,购买手表、缝纫机、收音机,还添了一辆十三型双铃自行车。宋梅用送了他被面、毛毯、樟木箱。钱家置备了眠床、马桶、脚盆、椅子、面盆架。房间塞得满当当的,有了过日子的感觉。

婚礼定在周日。是个多云有风的好日脚。玻璃窗的影子淡淡拖到墙上。四壁贴满样板戏剧照和毛主席诗词。门板正中悬挂了毛泽东像,底下是张主任写的字幅: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三五个同事一大早赶来,帮忙预备香烟、花生、瓜子、罐头、饼干、茶水。战生领率了两个朋友,去钱家迎亲。毛头拿来铅桶和扫帚。他说王青华病了,前天回了娘家,不能参加婚礼。宋梅用正想问,生什么病,要不要紧,被欢生拖到一边,“妈,过一歇你离远点,别说话。你口音难听,钱家会不高兴的。”宋梅用唯唯应声,扭头想找毛头,没找着。她拎起铅桶,下楼打水去。

上午十点,钱秋妹被接来。她和杨欢生一样,穿一身绿军装。准备了大红绉纱纸胸花,新郎一朵,自己一朵。她在穿衣镜前正了正红花,若有所思。忽见宋梅用站在身后。这个新婆婆,发髻挽得过低,双腿外曲着,始终并不拢,看着像个乡下小脚婆姨。俩人在镜中对视一眼。宋梅用笑了,钱秋妹也扯扯嘴角。

中午,女同事煮了面。每人一碗面,两只蛋。客人陆续来到。除了同事,多是钱家亲戚。抽烟,吃糖,打趣新人。他们的礼物是凑份子送的。除了日用品和《毛选》,还有《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画册。日用品堆在床上,十来本《毛选》叠在桌边,画册供在樟木箱顶。

党支部刘书记也到了,进门说:“你们家地段好,”又说,“不用泡茶,我发完言就走。”宋梅用还是泡了酽酽的龙井。刘书记喝一大口,在嘴里反复漱荡,吞咽下去。“同志们,同志们。”他站到屋子中间,做起报告来。他的普通话,刻意模仿了湖南口音,使他听起来更像个领袖了。“杨欢生同志和钱秋妹同志,为了共同目标,结革命的婚。组织上坚决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你们不要度低级下流的蜜月,要照常上班干活。”一个女童响亮问道:“低级下流是啥意思呀。”犹如水入油锅,炸起一片笑声。刘书记也笑了,旋即绷紧面孔,双臂一伸,一压,示意大家安静,“总之,你们要团结起来,争取更大胜利!”

书记走后,气氛松动了。四五个孩子跑着叫着,将瓜子壳扔了一地。宋梅用跪在地上拾捡,后襟忽被人拉住,听得一个男童喊:“奶奶!”她一激灵,站起身,见那男童缩了手,冲她直愣着眼。母亲过来道:“囡囡认错人了。”宋梅用眨眨眼,从床底取出塑料袋,掏一把水果硬糖给他。母亲说:“快说谢谢,谢谢奶奶。”男童抓紧糖果,不吱声。宋梅用欲哄弄他几句,想起杨欢生不让自己说话,便退坐到墙角,笑眯眯望着那男童。

宋梅用是个老太婆了。天底下的老太婆,都该有条小尾巴,拖在身后,奶奶、奶奶地喊。毛头不生,战生不婚。他们在为革命实行晚婚晚育,她也不敢表现得没觉悟。现在,终于可以堂堂正正,想一想抱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