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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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宋梅用有了一个孙女。孙女出生前夕,她连续三夜做梦。梦见在新会中学领袖像旁。四下无人,冷风嚓嚓刮磨地面,似要揭走她灰长的影子。杨爱华忽而转出来,仍是中学生模样,梳了个红卫兵头,辫梢跟刷鬃似的,扎起在左右耳后。“妈,你看见孙小红了吗?”孙小红?孙小红是谁?这名字似乎很重要,却想不起来。杨爱华哼哼两声,噘了嘴跑开。

宋梅用一急,醒了,便去问战生。

战生道:“跟你讲过一万遍了,白兰在越南。那里太落后,没法通信。怎么现在还来问。”

“我就随便问问嘛。越南在哪里,你指给我看看。”

“越南是外国,中国地图上没有,其实也不远,跟云南差不多。”

“那很远了。”

“妈,你一把年纪,咋就活不明白。人生在世,有得必有失。多想有的,少想没的。”

“啥叫‘有得必有失’?”

“你有三个儿子孝敬着,马上还能抱孙子,想想多有福气。”

宋梅用哦一声,又道:“你知道孙小红吧?”

“什么小红大红,你问杨平生去,他号称是文化人,连外国人都知道一箩筐。”

宋梅用又去问杨平生。平生道:“白兰花在建设社会主义呢。跟我一样,这条命算是捐给国家了。我当年下到崇明去时,就已经是个活死人。”继而一通抱怨。他年前参加高考,落了榜。抱怨数学偏门,政治无聊,史地太简单,发挥不了长处。还抱怨健康状况差,导致头脑混沌,发挥失常。他肾结石确实严重,开始以为是腰肌劳损,渐而延误成慢性肾功能衰竭。医生说跟喝水太少有关。他便抱怨宋梅用,当初不让他带热水瓶去崇明。宋梅用明明记得,是他自己不肯带的,只得由他抱怨去。

回城第二年,平生结了婚。女方也是大龄知青。八年扁担,挑得右肩高,左肩低。每逢阴雨,浑身关节痛。还有妇女病,例假时挖河泥挖的。两个老病号,半年就离婚了。是女方提出的,说“没有爱情”。宋梅用骇异,“爱情?那是啥物什。”女方道:“政府搞《新婚姻法》了,晓得吧。法律上规定的,爱情是婚姻的基础,”又道,“杨平生就是个牢骚篓子,我每天听得想把自己耳朵割掉。除了你这亲妈,谁能跟他过日脚。”

杨平生则说,离婚皆因女方势利,嫌他是厂办大集体职工,活重,钱少,无医保,分不到房。“话说回来,厂里也忒亏待我,年终都不给我发苹果。有个屁字不识的老师傅,居然跑来分我半兜苹果。气死我了,轮得到他来可怜我。我满脑子知识,是要报效国家的,生生埋没在这破地方。真是虎落平原被人欺。我当着他的面,把苹果撂在地上。让他装好人。”

宋梅用静静听,听不清。她惊讶小四子变得如此多话。也好,乐意跟她说,就是乐意跟她亲近。平生不比白兰。白兰从小到大,最爱在母亲耳边咭呱。哎呀,白兰真去越南了吗?白眼狼,也不写个信。看在国家分上,原谅她了吧。不原谅还能怎样。不过那个孙小红,到底是谁呀,名字总像哪里听到过,跟白兰有啥关系呢。

平生忽道:“妈,你在听吗?喂喂。”

“啊,在听,在听。”

“我刚才说什么了。”

“你说,你说白兰去越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