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3页)
母亲说:“是啊,虫蛀得一塌糊涂。我一直想补补给小嫚穿的。”
这话听上去合情理。家里的次货旧货在去废品收购站垃圾箱之前,有个中转站,就是小嫚那儿。有次保姆炖鸡汤忘了摘掉鸡嗉子,鸡在挨宰前吃撑了,嗉子里正被消化的米粒儿被煮熟,胀破了嗉子。等保姆闻到鸡汤馊味的时候,那些被鸡的胃酸泡过的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保姆不知怎样善后,等女主人从越剧团下班回来处理。女主人说,倒了吧。男主人来自革命老区,说,汤倒了,鸡洗一洗还可以吃嘛。所有人——除了小嫚,都说谁吃啊,恶心还来不及。保姆说:恶心什么?洗洗干净,放点儿酱油,给小嫚吃。
所以母亲说要把虫蛀的毛衣给小嫚穿,时局暂时太平了。
晚上母亲来到小嫚的亭子间,劈头就问:“我的绒线衫呢?”
小嫚不作声。
母亲开始翻抽屉,柜子,箱子。这个女儿没几件好东西,多数衣服是母亲自己的,改改弄弄就到女儿身上。因此弄堂里的人看到的拖油瓶常常是古怪的,老气的,外套小腰身,但比例错了,本来该收腰的地方,收在了胯上,垫肩本该在肩膀,却落在大臂上。母亲一点儿响动都没有地在小嫚屋里抄家,最后毫无斩获。
“我的绒线衫呢?!”
小嫚不吭声,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晓得你喜欢它。等你再长大一点儿,姆妈会给你穿的。你长大了,那绒线衫姆妈就穿不出了,穿了也要给‘他’讲话了。现在你穿它嫌大的,对不对?”
小嫚摇摇头。大是大,不过现在就拿过来,可以确保拥有权。就像她把红烧肉埋进米饭,狗把骨头埋进泥土。
“那件绒线衫我现在还要穿呢!我一共几件绒线衫,你晓得的!”
母亲凶恶起来,脚尖踢踢她的脚。小嫚认为面对自己这样一个讨厌人,母亲太客气了。
“你偷我东西,没同你算账,现在你是要活抢,对吧?!”
“小死人!小棺材!听到吗?拿出来呀!”母亲上手,食指拇指合拢在她耳朵上。她被母亲从床沿拎起,耳朵着火了一样。母亲另一只手在她背上掴了一记。她心想,打得好,再打呀,每掴一记她都挣下一部分红毛衣,最后红毛衣就是她挣来的。可是母亲就掴了一记,她的手心一定比她的背更酥麻。
母亲开始拎着她向亭子间门口走,一面低声说;“你要‘他’请你去谈话吗?”
继父单位里的人最怕的就是被厅长请去“谈话”。家里人也最怕他请你去“谈话”。小嫚赶紧撩起身上的外套,下面就是那件红羊毛衫。她慢吞吞脱下外套,再撩起羊毛衫底边,从下往上脱,疼得也跟蜕皮一样。她的头最后钻出红毛衣,母亲发现女儿哭了。
母亲认为这个女儿最讨厌的地方就是不哭。不哭的女孩儿怎么会正常?现在她却哭了。母亲鼻头眼圈也跟着发红,替拖油瓶女儿擦了擦泪,撸平她因为脱毛衣蓬得老大的头发,嘴里保证,等她长大一定把它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