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贱与哀怨
仅仅让道路带走
仅仅是两手空空
——《以褫夺的方式》
先说说我自己。
早晨起来,我把床脚边的小尿罐提到院子的南墙根,那儿放着一个大尿罐。夜里我尿了一泡,春燕也尿了一泡,有些分量。我把小尿罐里的尿倒到大尿罐里,瀑布一样,还闪着光,没过一会儿,大尿罐就满了,上面积了一层泡沫,像刚开了瓶的啤酒。
我呼了一口气,白色的,一下子就散掉了,随之我缩了缩身子。能看见呼出的白气,说明冬天来了,等到河里结了冰,那就已经很冷了。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傻子?其实,我只是耳朵不好使而已。在村里人看来,只要你有一窍不管用,他们就会把你当成傻子,有事没事拿你开玩笑。当着我的面,他们就叫我“老巴子”“聋子”“大尿罐子”,我知道的。
做好早饭,我先盛了吃,然后喊春燕起来吃。春燕在被窝里跟个虫子似的,动了动。我冲被窝说了声,待会起来吃啊,要是凉了就热一热。我看见虫子又动了动。刚结婚那阵,我总是把热腾腾的饭端到床头,现在春燕不叫我这么干了。
扁担的一头是大尿罐,另一头是腊条筐,筐子里压了块石头,我挑起来朝门外走。路上没几个人,天一冷,都躲在被窝里不出头。只有吴喜贵,他看见我,冲着我说了句什么,我点点头。就是他,曾对我说,你攒足两罐子再挑到地里去不好吗?我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你傻啊,挑着块石头来来回回的,不是白费力气嘛!这狗东西,在考验我的智力。但我知道,这不是智力问题,我一罐一罐地挑到地里去,只是想叫麦子早点喝上尿,早点发力,他懂个屁!我就回答他,我有的是力气,你管呢。
挑这种担子,要掌握好平衡,步子要稳当,否则尿就会洒出来。我挑了有些年头了,有经验,没洒过几滴。但也有使坏的,趁我不注意,朝我身后的尿罐里投石子,这样尿就溅到了我身上。我只好掉个头,尿罐在前,筐子在后。但他们继续使坏,朝我身后的筐子里加砖块,可这难不倒我,前面使把力就又恢复了平衡。
空旷的麦地里只有我一个人,麦苗上都打了霜,等我拿尿浇完麦苗,太阳也升高了许多。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一点不假,我家的麦苗看起来很茁壮。我的心思都花在这上面了,长不好才怪呢。老二进了城,老三在罚牢役,他们的地也都给我种了,东一块,西一块,有两三亩的样子。一年到头我干得很累,但当我把一袋袋的粮食扛回家,就觉得再累也值得了。我本想把母亲的地也揽过来种,春燕跟我闹了几次后,母亲还是自己去种了。每当我看到母亲在地里弯腰驼背的样子,心里就难过。母亲对我说,她是劳碌的命,一闲下来就得死。她的意思是,叫我别难过。
前些年,总有人偷挖麦苗回家喂兔子,并以此发家致富,所以我经常到麦地转一转,以防人家来偷。现在没人这么干了,他们都跟兔子一样,红着眼,蹿出去挣钱去了。但我还是喜欢站在麦地里,一站就是大半天。别以为我在想什么心事,要说想的话,大概是想快点来场雪吧,好让麦苗盖上被子,舒舒服服地过冬。
站得我鼻涕都流下来了,于是我把它擤掉,甩到了翠绿的麦苗上,我看见它继续朝下流。不去管它了。我开始沿着地头朝前走,经过水泥桥,桥下是几近枯干的河底,继续朝前走,我来到了大坟子窝。村里人死了,都埋在这儿,有的竖块碑,多数则拱一个坟包了事。我爹的坟头也在这儿,还有我爷爷的、奶奶的。老四的坟头离我爹有一段距离,坟堆也要小得多。他们所处的位置没什么标记,但我眯着眼都能找出来。于是我真的把眼睛闭起来,结果顺利地找到了老四。我看见他的坟头上长了一些荒草,已经干枯,看上去像是他很久没剃头了。我把草拔下来,太阳暖融融的,照在老四光洁的前额上。我坐了一会儿,然后去看我爹。他的坟顶上也是,荒草一把。我如数地薅下来,因为坟头大,竟聚成了一堆。我掏出打火机把草点燃了。
突然,一个人影挡住了我,在此之前,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哪个狗日的在放火。我没理他,继续烤我的火。接着,我看见刘建军出现在我面前,怒气冲冲。
我对他说,一块烤烤吧,天挺冷的。说完,我拿小树枝把火拨得更旺一些。我之所以这么平静,是因为他打不过我,我们干过几次,不管是赤手空拳,还是抄家伙,他都不是我的对手。
他蹲下来,对我说,熄了吧,我的桃树都给你烤死了。这个坟子窝前两年叫他承包了,栽上了桃树,密密麻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