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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煤油灯微黄的亮光下,郑槐和郑榆趴在桌前吃晚饭。王秀英切好了野菜放到瓷盆里,和上稻糠,去院子里喂吱吱叫唤的小猪崽。郑榆嫌灯光太暗,想把灯芯挑高一些。郑槐朝那根黑暗的树枝抽了一下,说,省点油好不好,不会吃到你腚里去的。那根树枝就耷拉了下来。
小槐啊,小杨怎么还不回来,你没跟他讲让他回家吃饭吗?王秀英的声音从院子传到屋里来。郑槐边吃边应答,讲了,我早就跟他讲了,谁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王秀英一进屋,她的整个影子便遮住了饭桌和她的两个孩子。你们是不是又打他了?没有,没有。我闲着没事了,我去打他?两兄弟坚决否认。那怎么还不回来,王秀英自言自语说。郑榆对母亲说,我猜他可能又去捉知了猴去了。这孩子真是没心没肺的,他要是敢回家非打死他不可。王秀英说着就坐到了桌前,拿起筷子对着桌面齐了齐。郑文彬还没从工厂回来,因为谁也没听到那辆大金鹿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响声。
王秀英咽了几口饭,仍然不见小杨的影子,她有些着急了,就对她的两个孩子说,你们快到麦场找找小杨吧,正好也去照看一下我们家的麦子。郑榆赖在木凳上不肯走,他的骨头已经散了架。大哥刚要飞起一脚,他像压紧了的弹簧一样突然弹了起来。
两兄弟一路上骂骂咧咧,郑杨啊,小狗日的,快从老鼠窟窿里钻出来,妈叫你回家吃饭了。白天的热气正悄然撤走,夜风轻轻地吹拂着他们疲倦的声音。王秀英后两脚也来到了麦场上。刘家兄弟合买的那台脱谷机还在兴奋地工作着,有几个人跟着紧张地忙前忙后,明亮的日光灯笼罩着他们。机器就是机器,一点不知道累啊。王秀英一直在考虑今年是不是也租用脱谷机,但是因为价钱问题,她始终打不定主意。王秀英把她的两个孩子从轰轰隆隆声中揪出来,问弟弟是否找到了。两个人直摇头,好像他们根本就不曾去找过。王秀英开始担心小杨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于是一家人在麦场上问来问去,看见我们家小杨了吗?看见他下河洗澡了吗?他们大都说没在意,是啊,大家都忙得头尾不顾,谁会在意一只小蚂蚁呢?问起抱着铺盖刚赶到麦场的二虎,后者停下来,吞吞吐吐地说,好像见到过。王秀英急忙追问,什么时候?大概是下午,天还早着呢。和其他几个人的说法一样。这等于没说,这跟昨天见到他没什么区别。郑槐反复强调,他叫小杨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就是说,天黑之前见到小杨等于没见到他一样。
王秀英母子又围着麦场转了两圈,结果还是找不到。实际上他们是在向麦场上的人们宣布他们家的小杨的确丢了。王秀英忽然觉得两腿发软,一种强烈的预感压迫着她,让她无法再移动半步。人们逐渐聚拢而来,听到了王秀英嘤嘤的啜泣声,她很少这样。妇女们不停地安慰她,而后者的哭声更重了。马士珍说,小杨这孩子那么老实,找到他可不能再打了,打也只能朝腚上打,朝头上打会打傻的。王秀英觉得她批评得对,一直以来,她不知道怎么管教好孩子。刘金玲说,你看小杨那肚子,胀得跟小鼓似的,里面的虫子会盘死人的,你得给他打下来,一包洋糖保管它下来,你看小杨那样子瘦得都没人形了。小杨就好像她们自己的孩子,了解得这么清楚。王秀英感到羞愧。马士珍说,听小孩讲,小杨这孩子聪明得很,在班上总是拿第一。方兰说,现在城里教育好,乡下毕竟是乡下,人家老师都是师范学院出来的。她家的小宝今年春上托关系给弄到城里上学去了。马士珍争辩说,地瓜蛋到了哪里都是地瓜蛋。众人一阵哄笑。方兰仿佛被羞辱了似的,气哼哼地说,你们家小孩不是地瓜蛋,看看是什么蛋。她们很快由争论变成了争吵,但已经离小杨的事很远,跟他没什么关系了。王秀英在想,回去怎么跟郑文彬交代。虽然他平时对孩子不管不顾,但少一个孩子他还是数得过来的。这时,不知谁提醒了一句,说不定小杨已经回家了,还是回家看看吧!
屋门敞开着,从外面看,煤油灯的灯光把屋子照得很亮堂,但里面只有郑文彬一个人。他正瞅着一片狼藉的饭桌发呆。灯光下四个黑影一动不动,四张面孔面面相觑。郑文彬灰头土脸地说,刚下班,我刚下班,还没来得及上麦场看看呢。他那两道充满歉意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
王秀英小声地说,小杨不见了,天黑的时候,到现在还没找到。王秀英不知道她的丈夫会有什么反应。
但郑文彬出乎意料的,很平静地说:是吗?都找过了吗?
都找过了,孩子们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