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内心都有一条奔涌的河流
一直没提到老四,他很安静,几乎不说话,所以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每天都会在家里进出,可看见他就跟没看见他一样,像是空气。而老三却不同,经常看不到他人影,但感觉随时都可能在哪里出现。
每年春天来的时候,土地松软,空气清新,什么东西都朝上蹿,包括我们的身体,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听到骨骼“咔咔”的声音。老四领着我到麦地里挖野菜,他教我辨认哪些能吃,哪些有毒。我除了吃,其他方面显得很笨,往往挖得很少,他就匀一些到我的筐里。夏天老四领着我割草、够树叶给猪和羊吃,秋天他领着我到地里捡稻穗、倒花生,冬天他领着我在光秃秃的大路上搂柴火、拾粪。感觉一年四季我都拴在他裤腰带上。其实我讨厌干这些活,更讨厌被他拴着。老四看出了我的心思,就不再领着我了。他一个人默默无闻地做着事,就像一头牛。
但我喜欢跟着他一起下河洗澡,我们经常在村边的池塘里游泳。有时觉得不过瘾,就偷偷地跑到陷泥河去游。陷泥河离村子不远,四五里路,中间只隔一个村子。传说罗成有一次兵败,骑着战马过河时陷了进去,所以称为陷泥河。罗成这名字,在我们松河一带享有盛名,小孩子都知道他是古代时候一个打仗的,长得俊,有七十二个老婆。要说哪个男的长得好看,就说,看他长得跟罗成似的。
我爹在工厂的时候,如果下班早,当然他还要有兴致,他会带领着我们去陷泥河洗澡。他走在最前面,肩上搭着毛巾,孩子们紧跟其后,分明是一支奔赴前线的小队伍。河水不急的时候,父亲喜欢仰面躺在水上,跟死了一样。躺够了,就到河边摸鱼虾,用柳条串起来,黄昏时分回家,又是一支凯旋的小队伍。实际上在老四的印象里,父亲只有一次带他在陷泥河洗澡。老四记得那一次,父亲坐在岸边抽烟,问老四,你知道罗成怎么死的吗?罗成才貌双全,坐骑白龙马,善使回马枪,有一次被敌人追赶,结果连同战马陷进了河泥里。这时追兵已到,就用箭射死了他,身中一百单八箭。河里的黑鱼想吃罗成的尸体,红鱼,也就是鲤鱼,就护着不让吃。结果两阵厮杀,黑鱼全部死光,黑压压一圈;红鱼也都死了,红彤彤一圈。黑圈套着红圈,最里面是罗成,完好无损。罗成死后被埋了,有七十二座坟,七十一座里面是空的,只有一座是真的。老四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也深深吸引了我。
老四教会了我游泳,他看见我在岸边跟只落水鸡一样扑腾,就趁我不注意,猛地把我推到河心。顿时我感觉两只脚没了支撑,双手拼命地抓水。我看见头顶的太阳刺眼,可又无法躲开它,我感觉我要死了。等我喝够了水,老四把我拖上了岸。我缓过气来,一下子哭了。老四安慰我,不喝一肚子水,你永远也学不会游泳,咱爹就是这么教会我的。现在下水,你一点都不怕了。他想拉我再次下去,可我死活都不肯了,哭得更厉害了。为了哄我开心,他跳到河里让我看他的拿手好戏。一个猛子扎进去,随之探出水面的是他的双脚,渐渐上升,小腿肚也露了出来,闪着光,哈哈,还向我招手致意。真是太精彩了。
回到岸边,老四说,弟弟,你知道吗,陷泥河跟咱村的水井是相通的?我很惊奇。他说,你不信?我游给你看。你拿着我的衣服,现在就回咱村的井台等着,要跑,我很快的。说完,他就一个猛子又扎了进去。我手里拿着老四的衣服开始朝村里跑,一路不敢停。我气喘吁吁地来到井台,眼瞅着老四从井底下冒出来。有挑水的人问我,小五啊,你趴在井边干吗呢,跟个癞蛤蟆似的,还不回家吃饭去?我没理那人。有几个小孩看见我,以为井里有什么好看的东西,也趴在井边,可井里除了他们的倒影,就是水,觉得无趣,他们朝井里吐了几口唾沫,也散了。老四还没游过来。我一抬头,发现天已经黑了,就回了家。吃过饭,直到上床,老四也没回来。我爹我娘也没注意到。
第二天,我娘首先觉得有些不对头。她问谁,都说不知道。问我,我也不说话。八九点钟的时候,有人到我家告知,一家老少赶到了陷泥河边。老四已经被捞了上来,躺在草丛里,身上有几处瘀青,嘴巴、耳朵里塞满了淤泥。围观的人们普遍认为这是招了水鬼。我娘顿时昏了过去。在河边的一棵杨树旁,我看到了老四的衣服,已被昨晚的露水打湿了。我分明记得昨天我把老四的衣服拿回去了,怎么还在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是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那几件夏衣像是老四蜕下来的蛇皮,蜕了皮的老四朝河里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