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脸

南门外有位铁匠,四十多岁,怪人,他从来不笑,脸总阴着,外号冷脸。

他不是脾气怪才没笑脸;他打小就没笑过,无论嘛事,人都笑了,甚至捧腹大笑,笑破肚子,他也不笑。他那张脸就像用铁皮敲出来的盘子,又黑又硬,赛个铁面人。

冷脸是打保定府来的,在天津至少待了二十年,人有点倔,性子闷,不好结交,没人知道他的事。后来,不知打哪儿传出一段他不会笑的根由,说他爹是钉马掌的,他四五岁时候,站在一边看他爹钉马掌,那马忽然犯起性子,一尥蹶子,后蹄子踢在他脑袋上,他挺在床板上不动劲不睁眼,滴水不进,大夫来一号脉,说没命了,顶多三天阎王爷就把他领走。可三天后他没走,还有气,七天过后,居然睁开眼醒过来,翻身下地,走路说话吃喝拉撒一切照旧,就少一样——不会笑了。人说他的笑脸给阎王爷留下了。

毛猴他俩往下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满屋子七八十张热烘烘的笑脸里,有张脸赛铁板,又黑又硬又阴冷,甭打听,这就是那个冷脸。他俩想:今儿是不是真遇到克星了?

这说法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对不对,没人敢去和他核对。

他刚来天津那年,几个小子不信他决不会笑,一天摸黑,一起上去把他按在地上,一起胳肢他,想叫他笑。可怎么胳肢他也不笑,直到将他胳肢得上边流泪下边尿尿,大喊求饶,可还是不笑。这几个小子住了手,认定这家伙到死也决不会笑。

不会笑是怪人,怪人还有更怪的事,就是好听相声,怪不怪事?听相声就为了笑,他不笑听相声为了嘛?练笑吗?谁也弄不明白。

冷脸不赌不嫖不贪杯,干完活,有点清闲,就钻进说相声的园子,找个凳子一坐,听几段。园子里的人都认识他那张半死不活的冷脸,这张脸好像专和说相声的找别扭,说相声就怕人不乐,你不乐等于人家的包袱不哏,活儿使得不绝,栽人家面子。在天津卫,谁要和说相声的作了对,就找几个人坐在园子里死活不乐,成心呛火。这一来,冷脸可就跟说相声的较上劲了。天津说相声的高手如林。开头,一个个跑到南门外来,看谁能把冷脸逗乐了,结果个个丢盔卸甲,掉头回去。于是南门外有句歇后语:

说相声逗冷脸——自找别扭。

可只有冷脸自己不知道这句话。

北京挨着天津,这怪人怪事传到北京的相声圈子。北京有不少高手,不信世上还有一个逗不乐的人,就来了一逗哏一捧哏的两位。这两位早先在厂甸、天桥一带扬名立万。先甭说“说学逗唱”的功夫都是超一流,单凭长相就不一般。逗哏的又高又瘦,像个瘦猴,人偏姓侯;捧哏的又矮又肥,像个胖猫,人偏姓毛,江湖给他俩一个绰号叫“毛猴”。北京不是还有种拿蝉蜕做的那种人见人爱的小玩意儿“毛猴”吗?这外号就在北京叫得山响。

毛猴来到天津,在南门外的喜福来开说。头一天,台下就坐满了人。冷脸听到信儿也来了。不少人都知道毛猴是冲冷脸来的,只有冷脸自己完全不知道。可他在台下一坐,阵势就摆开了。

毛猴上来,在台上一站,一高一矮一瘦一肥一精一傻,就惹得哄堂大笑。毛猴他俩往下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满屋子七八十张热烘烘的笑脸里,有张脸赛铁板,又黑又硬又阴冷,甭打听,这就是那个冷脸。他俩想:今儿是不是真遇到克星了?可是毛猴是二十年老江湖,嘛都见过,先不管这脸,轻轻快快有说有笑之间,“啪”地甩一个包袱,甩得意外、漂亮、逗哏,人全笑了,唯独冷脸不笑。毛猴目光都扫见了,相互递个眼神,表面不当事,接着说笑,不经意中又使一个包袱,这包袱使得又巧又妙又绝,看出了老到,引得大家大笑,可冷脸还是没笑。毛猴见了,还不当事,接着再来;下边的包袱是毛猴拿手的——听一百次得笑一百次。毛猴一使,全场爆笑,笑声要掀去屋顶,毛猴再看,冷脸居然赛个睁着眼的死人。

毛猴觉得不好,知道今儿弄不好要栽在天津卫了。心里没根,接下去就有什么算什么了。老段子、新段子、文段子、荤段子,加上不停的现挂,直说得脑门流汗,嗓子冒烟,冷脸还是那张冷脸。最后,那个逗哏的瘦猴索性对着冷脸抖一个砸锅卖铁似的包袱,说:

“这位爷,您要是再不笑,我俩可真要脱裤子了。”

全场又一阵大笑。冷脸忽然站起身,板着面孔拱拱拳说:“您二位说得真棒,谢谢了。我退了。”话说完,起身离座走了。到了也没露出个笑脸。

毛猴两个站在那儿下不了台,这算栽到家,只好耷拉脑袋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