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九七二年春天,孔林收到了表弟孟梁的来信。孟梁在吴家镇长大,念的中学也是孔林的母校。他现在住在鹤岗市,那是离木基市大约一百公里的一个煤炭重镇。他们平时很少通信,所以孔林接到他的信很是惊喜。

孟梁的妻子两年前去世了,留给他三个孩子。他要孔林在医院里帮他找个女朋友,他喜欢医生或是护士。妻子死后他悲伤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他已经摆脱了过去的阴影,准备重新开始生活。再说,他一个男人照顾仨孩子,家里没个女人不行。他已经在鹤岗市寻了几个月的对象,但是没有合适的。要不女方嫌他家拖累太大,要不他觉得她们太俗气。他是个念过书的人。

孟梁的信给解决孔林和吴曼娜之间的困境带来了一线希望。头一年夏天,孔林又回家提出了离婚。让他吃惊的是淑玉竟然答应了。但是等他们到了吴家镇的法院,她在法官面前止不住地淌眼泪,最后还是变了卦。法庭理所当然地拒绝了离婚的要求,孔林也让法官好一顿羞辱。法官对他非常不客气,甚至说他“不知羞耻”。他回到医院,告诉了吴曼娜法院的裁定,她失望之余怀疑他并没有尽力。她要他保证无论如何要尽快离婚,但是他拒绝定下期限,说他能做的只是来年再努力。

他感到疲惫不堪,又回到以前那种懒散灰暗的心境,没事就捧着本小说或杂志。他近视眼的度数加深了,换了一副厚眼镜片,显得更文静了。相反,吴曼娜却变得脾气越来越坏,经常同人闹别扭。她当护士长,科里来了几个新护士,给她支使得团团转。她甚至让人家去干护理员干的活,像给病人喂饭、换床单、擦地板、洗便盆等。有哪个干部的妻子多看她一眼,她就会瞪着人家,拉开架势好像要吵架。当她和孔林晚上一起散步,如果他遇到熟人同事停下来说两句话,她会走到一旁,从远处看着他们,仿佛她根本就不认识人家。大家背后都叫她“典型老处女”。孔林意识到她身上的变化,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她改正,只有等到夏天时,回家赶紧把婚离了。至于是否能离成,他心里实在没底。

现在,他从表弟的信中看到吴曼娜能够找到男朋友的一条途径。孔林从来没有想到过,其他城市里的地方老百姓可能不会像这里的医院员工那样,把吴曼娜看成是他的未婚妻。她为什么不能到别处,到地方上找个对象呢?她总不能守在这里死等着他啊。天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离婚证。他心里明白,离婚的事情会很容易地拖上个五六年,也许永远也离不成。

你真的能放她走吗?一想到这儿,他的胸口像被人用尖利的指甲挠了一把。他现在对吴曼娜早已经没有了开始时的浪漫激情,但还是很依恋她,模模煳煳地希望有一天他们可能会结婚。她是他的女人,他唯一恋爱过的女人。他能就这样把她放弃?如果她和表弟结婚,将来有一天在街上碰到他们,他心里会怎么想呢?他会不会恨自己撮合了他们?如果他失去了吴曼娜,他到哪儿再找到一个像她那样好的女人?

这些问题折磨了他好几天。他终于决定要把表弟介绍给吴曼娜,相信这对她是个好机会。她应该找一个比他更能关心她、爱护她的男同志。这对他是个痛苦的决定,也是个必要的决定。如果他们之间这种不死不活的关系没完没了地拖下去,两个人的事业都会受到影响,甚至会被毁掉。在许多人的眼里,他俩已经像是做了苟且勾当的一对男女。他们不能在这种恶毒的阴影中生活一辈子。他必须快刀斩乱麻。

和吴曼娜在病房后面散步的时候,他对她说:“我不是诚心要招你不痛快,我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帮你找个对象。”

她的脸立刻拉长了:“又扯这事儿,我不爱听。我知道你不稀罕我了。”

“别一说就撺儿了,我不是和你开玩笑。”

“好像你以前都是拿我打哈哈。”

“哎呀,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但是咱俩结不了婚。”

“那有啥,我能等。”

“咱们都不知道要等多久啊。”

“我不在乎。”

“你咋就不能听我说一句话呢?”

她站下了,看着他的脸。几只小咬绕着他们飞。厚厚的杨树叶子像被最后一抹夕阳涂得油亮,在微风中闪光,哗哗地抖动着。一只狗汪汪叫着,在狗窝的铁网后面蹦跳,想要出来。一群小孩子看着这可怜的畜生在白费劲。

孔林接着说:“我的一个表弟最近来信了,他要我帮他在咱们医院里找个女朋友。我不是说你就应该跟他,我只是刚意识到你其实可以在外地找个对象,那儿不会有人知道咱俩的事。那男的也不见得非要在军队里当干部。”他停下来喘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