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标题释义
但是丁一,对不起我还是得说你:你这算不算是勾引?算不算是乘人之危?/丁一说:我乘谁之危了?丁一说:秦汉(对萨)根本就没那意思,娥也说萨毫无希望,哎你倒是说说,我乘谁之危了?/我说:那也不对,那你好像也不够正大光明。/丁一说:我他妈怎么不正大、不光明了?/我说:反正我听着不对劲儿,我听着这里头总好像不大干净,怎么总好像有点儿谋略似的呢?
丁一“吭吭叽叽”的不言声了,可史某却又在一旁暗笑。
此等暗笑最让人愤怒!我心想他丁一由得我说,由不得你在一边讥笑挖苦,于是我说那史:“丁一已故,对一个已经无能为自己辩护的兄弟,咱是否该多些善意呢?”
那史便闭起嘴来装成不笑,但只装到努力不笑、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他还是在笑。这真正是可气,可恼,可恨!真正是狡猾,一举两得:既表现了该史的宽容之心,更暗示了那丁之可笑实在是让人不能不笑。
我真有点后悔把“丁一之旅”讲给此史听了。
忍无可忍,我说:“敢问贵史,您又如何?”
“我怎么了?”
“那丁之心,敢说阁下就不曾有过?”
那史不答,作一派“君子坦荡荡”状,可那一丝冷嘲却仍在嘴角与眉梢。
好吧好吧,既然这样我看我是不得不对本书的标题再作一次解释了:所谓“我的丁一之旅”,既可看作我于史铁生之前的一次生命历程,亦可看作我在史铁生之中的一种生命感悟;既可视为我在丁一的种种行状,亦可理解为我在史铁生时的种种思绪。这么说吧:若无那丁的可能之行,便无此史的可能之思;若无此史的可能之思呢,唉唉,那丁岂非白来一趟,妄走一遭?岂不仍如猿鱼犬马,或一具无魂之器耳?正如浩浩斯史,乃众丁之行,众行之思也!
“那又怎样?”史铁生说:“所以我思他,笑他,有何不可?”
“可便可矣,却缘何只是笑他?”
“还要笑谁?”
“我早说过:我在丁一,我与丁一不可互相推卸。”
“那就是说,还得笑您喽?”
“正是正是,可眼下我在史铁生。”
那史一惊,大呼上当:“胡说胡说,我与你那丁一毫不相干!”
“可我正居于你,而经历他呀?”
“那你……你他妈最好就别写啦!”
哈,击中要害!不过,这你可就管不了啦,所谓“我的丁一之旅”即是说:有丁以行,有史当思,有我则行也不尽,思也无涯。
三个人的戏剧
三个人的戏剧,毫无疑问,令人紧张。
刚刚他们都还故作镇静,轻声地,有几句无关痛痒的问答,或嬉笑。但一俟那约定的时间迫近,便都默不作声。就好像要进入一处险境,冲开一处封锁,或掉进一处魔域,三个人都屏住呼吸,于幽暗中面面相觑……下意识地拖延,似听凭命运的发落。
中间是那块红、蓝、白的三色地。丁一、秦娥、吕萨,各居一隅。另一个角落里是窗,月色迷蒙,树影零乱。
你可以想象那样的时刻,命运攸关:只要再往前走一步,你就不能再退回到原来了。只要再往前走一步你就把自己交出去了,交给了两个而不是一个——你自以为了解,其实并没有把握能够永远相知相随的——别人。就像时间一样不可逆转。或像历史那样不可以改变。其实这就是历史,只要事态再发展一步,你就要承担后果,你就要恪守约定,履行诺言,你就抵押了你的隐私,你的秘密,你的软弱……就像姑父说过的:你就有了“自己人”。
虽然此前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互相提醒过了:我们是自由的,现在是,以后也还是。我们的选择是自由的,没有勉强,更没有强迫。我们的戏剧,谋求的和永远谋求的,恰恰是自由与爱。
虽然这样,但还是紧张。
所谓“不能再退回到原来”,就是说:此后你就不能再否认你的性欲或爱欲的多向,你就不能再衣冠楚楚地掩饰你的孤苦,你的软弱,和你向往他人的心愿——至少在这两个人跟前,你要这样。可姑父是怎么说的?——“馥哇,我们就一起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吧,哪怕是去天涯海角,哪怕是去一处荒漠,一个孤岛,一座坟茔,我也情愿!在那儿,永远就是你和我,不要有别人,更不要有敌人,也别再有什么‘自己人’了吧……”
在那紧张抑或是晕眩之中,我分明感到了一种危险:你们,是无限地大于你的;我们,却未必总能安全如我;而他呢,或许压根就是复数的他们。——我以为,在那下意识的拖延中,丁一、秦娥和吕萨也都朦朦胧胧地感到了这一点。
但爱情的扩大,却又是多么诱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空旷的三色地上,寂静在那儿呼喊。
月色迷蒙的三色地上,呼喊在那儿跳荡。
于是乎,树影零乱的三色地上,“脱”字终于传来。那颤抖的声音抑或是如期的命令,最先传到了娥,然后是萨,然后是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