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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史记载:光绪一十八年,福建到处闹旱灾,烈日炎炎,赤地千里,福州府福清尤其重。时年天大旱,水泉涸,早稻不能下种;继而秋旱,有三分之二晚稻枯死,民把稻秆拔起当柴烧。岁饥,民多流殍。

可就是在那样的年景,朝廷仍然横征暴敛,不把百姓的死活当一回事。事实上在那件事发生之前,高伯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草民而已,整个福清大地,没有几个人认得他。但就是这个普普通通的草民高伯,有一天却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件事说简单其实也非常简单,也不知道高伯哪里来的能量,他在私下里联合了几百家农户起事,他们坚决拒绝乡官的征粮收税,将那些乡官从家门口统统赶走,还把已经被抢走的粮食统统给抢了回来。那支队伍从最初的几个人,发展到后来的几十个人,几百个人,几千人。队伍越来越大,势不可挡。起事成功后,那些饿得发昏的农民简直把高伯当做他们尊奉的神明,把他高高地抬起来,在村街田野边行边歌。

其实,那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挑战。天真的高伯连拿鸡蛋碰石头那个最简单的道理也没有搞明白,结果引来了一场残酷的镇压,所有参加抗征的乡亲每人被打了二十大板后,才被允许放回家,抗征发起人高伯则差点被官兵打死,投进了大牢。那些善良的乡亲自然不能眼巴巴看着高伯死在牢里,他们积极开展营救,在一个风高天黑的夜里,对生早已绝望的高伯终于被乡亲们救了出来,并送到了停在海边的一条木船上。

事后,在回想当时的情形时,谁对那条木船和船工似乎都没有更多更深刻的记忆,就好像那是一场梦境。全部的记忆就是乡亲们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给了那个船工,说那些都是百姓的命钱,他们叫船工赶紧带高伯走。船工说,去哪里?乡亲们一时被问住了。从内心来说,他们确实也说不出来到底要让船工带高伯去哪里好,他们只希望高伯能够逃得远远的,逃到朝廷抓不到他的地方去。那样他们就放心了!乡亲们于是说,越远的地方越好!船工说,什么叫越远的地方越好?远又是指哪里?天边?海角?中国?外国?乡亲们说,你别管中国还是外国,也甭管天边还是海角,反正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听话听音,船工不是傻瓜,他不可能看不出来他们交给他的这个高伯是一个什么人。但既得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那是做人最起码的道理,船工拍着胸脯当即向乡亲们表态,他知道该把高伯送到什么地方去,请他们放心。到了这种时候,乡亲们不放心也得放心了,不然他们要怎么办?

但不管怎么说,自此后高伯就像是一团蒸气,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从福州这块土地上消失了。谁也不知道高伯究竟去了哪里,有人说他已经死了,有人说他去南洋了,反正各种的说法都有。官兵虽然下了通缉,满世界要抓他,抓了几年,却连个影子也没抓着。高伯走时留下了妻子和一个女儿,那女儿就是高兰香。

黄敬芳并不想去弄明白儿子是怎样爱上高兰香的,爱那种东西又是实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有谁能够解释得清楚?他心里只是在想天下的女人多的是,哪个女人不可以爱,为什么偏偏要去爱上一个朝廷钦犯的女儿?

说服儿子改变选择是徒劳的。在这件事上,做父母的只好作了妥协和让步。其实说白了高家和黄家只是邻居,数墙之隔而已。兰香姑娘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他们觉得有这样一个女孩子陪着儿子过一辈子,也该放心了,却又止不住心生遗憾,那遗憾主要是来自香香的父亲高伯。虽说几年前的那场抗征风波高伯并没有做错了什么,他的整个思想动机就是替百姓说话,但造成的后果却是极其严重的,因为他已经公开和朝廷作对,得罪了朝廷。那朝廷是你一介草民能够得罪的吗?

黄敬芳想不到现在自己的儿子几乎犯了和高伯一样的错误,一样成了朝廷要抓捕的对象,这样一来,两个原本互不相干的事却因为一种特殊的关系相互抵消了。黄敬芳不禁苦笑着对李氏说,我们现在哪还有什么资格去嫌弃人家?要走就让他们一起走好了。永远别回来了!说罢,让李氏赶紧去为孩子准备行李。李氏听着,落下泪水来。她知道,孩子这一走,恐怕就永远也见不着他了。她把自己的心事诉说给男人,黄敬芳听了也满目凄迷,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但他强装嘴硬说,那要怨谁?都是他自己找的!

儿子黄泽如的心情却一点也没有像他的父母那样沉重。尽管故土难离,但在儿子看来,只要有高兰香相伴,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觉得寂寞。他和高兰香之间其实也不存在什么秘密、私约,两个人从小在一起长大,彼此心里都装着对方是相当正常的,根本用不着相互表白,更用不着山盟海誓,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对方为自己坚守一辈子。黄泽如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因此当他在雨中敲开高家的门,向高兰香她娘提出要带高兰香去南洋时,在一边的高兰香除了表现出少女那种特有的羞赧外,她相当的平静,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倒好像是黄泽如多年前向她允诺的一件事现在终于得以兑现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