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高兰香死后,作为深深爱着她的丈夫,黄泽如就像是自己的心肝一下子被人给挖走似的,那种心情是无法简单地用语言来表达的。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崩溃掉,都要被毁掉了。他终于倒了下来,饭不进,水不进,躺在床上,呆呆望着头顶,头顶既没有蓝天,也没有白云,只有草房的房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两眼空洞无神。这可愁煞了陈可镜夫妇,碰到这种事,他们就是要帮忙也帮不上,顶多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像黄泽如那种情况,安慰是不能够解决问题的。这时,有一个人走到了黄泽如的身边,她是陈可镜的表妹陈淑娴。

陈淑娴至今也不明白,她是怎么来到南洋的。当年黄泽如和陈可镜回到家乡招募垦民时,一天,陈长喜兴冲冲回家告诉她说,他打算跟表哥陈可镜一起去南洋。当时,不过才十一二岁的陈淑娴一听,竟然马上表态说她也要去。陈长喜说,一个女孩子去什么南洋?你知道南洋离中国有多远吗?陈淑娴说,有多远多近我不管,为什么你能够去,我就不能够去?话不再多说,她居然做通了父母的思想工作,和哥哥陈长喜一起跟着陈可镜到南洋来了。陈淑娴从小就没有念过书,不识一个字。正因为这一点,她始终对那些读书人和私塾老师怀有很好的印象,甚至于有一种神秘感。她知道黄泽如就是一个读书人,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所以,从和黄泽如见面的第一天起,她就觉得黄泽如除了有点神秘之外,更多的则是一个彬彬有礼、沉稳厚道的人。后来,她一路随黄泽如他们来到南洋,那种神秘感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黄泽如深深的敬重。到了南洋认识黄泽如的妻子高兰香后,她发现,高兰香美丽而又善良,这时,她心里就感叹,老天爷真是有眼呀,成就了这样一对佳偶,一个满腹经纶,沉稳敦厚,一个美丽善良,知书达礼。到哪去找这样天作之合的一对夫妻呢?有时,她甚至会莫名其妙地想,身为黄泽如的妻子,高兰香是多么的幸福,要是自己将来也能够找到一个像黄泽如一样的男人,那该有多好!陈淑娴觉得黄泽如人好,说有多好就有多好!尽管那时她还小,却有一种想跟他能够多呆就多呆一会儿的思想。比如,自己从小就没念过一天书,黄泽如在垦场里办起了学校后,有事没事她就往学校里跑,看黄泽如给学生们上课。一天,她甚至问黄泽如说,她也想去学校念书,不知道行不行?黄泽如说,行呀!为什么不行?黄泽如说得干脆,倒把陈淑娴给吓退了,心里想,自己一个字都不认得,又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整天像小孩子一样坐在学校里上课,那不是天大的笑话?陈淑娴只是嘴上说说,黄泽如却当真了,非得让她去学校上学不可。陈淑娴自然不敢去,黄泽如也不勉强,只说,也行,只在家里给你教一些常用的字就行,像"吃"呀"喝"呀"睡"呀之类的。陈淑娴一边学着写,一边说,怎么"吃"呀"喝"呀都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口"字呢?黄泽如说,口就是嘴呀,没有嘴怎么吃怎么喝?还有这"睡"字,目就是眼睛,眼皮垂下来就是睡了。陈淑娴被逗乐了,觉得读书还真的是一种享受。觉得黄泽如这个老师真好!

正当陈淑娴在为黄泽如和高兰香的婚姻感到羡慕的时候,高兰香出事了,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走了。被那件事震撼的不单是黄泽如,还有陈淑娴。这时的她,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那些日子,陈淑娴的心情和黄泽如一样的悲伤、痛苦,她恨老天爷太不公了,既然已经成全了他们两个人,又为什么硬要把他们两个人给拆散了,不觉得那样太残忍了吗?因此,当黄泽如被失去妻子的痛苦折磨得失魂落魄,死去活来时,她为黄泽如揪心不已,并试图讲一些宽慰的话,抚平他心灵的创伤,使他能够尽快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但是,黄泽如偏偏就是不领情,该痛苦的仍然痛苦,一点也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结果弄得陈淑娴相当难为情,好像是管了一件不该管的事。

黄泽如终于走出痛苦的阴影。还有垦场,经过几年的艰难创业,也终于走出了困境,连当初刚建场时向沙政府借贷的那三万元钱也都还了,垦场里还建起了医院、商场和正规的华文学校,垦场的建设规模一天天在扩大。当事隔几十年后,诗巫由一个偏僻荒凉的小墟集,改造成拉让江中游的一座最大城市时,几乎没有人否认以黄泽如为代表的这些来自中国的垦农们的功劳。但是,在建场最初的几年中,沙政府因为场里销售鸦片和开设赌场的事没少找过黄泽如的麻烦。问题是,黄泽如初衷不改,依然我行我素,坚持按自己的原则办垦场,让垦场成为一个没有鸦片,没有赌博的绝对净化的环境。沙政府虽然相当不满,和黄泽如的关系已经变得越来越恶化,隔三岔五不断地派人找垦场的麻烦,但因黄泽如并没有违背合约,也拿他没办法。倒是黄泽如自己觉得如果长期跟沙政府对抗下去,恐对垦民们不利,对垦场发展不利,如果换一个人当场主,双方的关系就不至于搞得那么僵,便萌生离开垦场之意。这时,刚好张三年有事来找他,他便把自己打算要离开垦场的事跟张三年说了。张三年想了一下,觉得离开垦场倒也是一个办法,便说他前些年在垦场附近买了一块五十亩的地,本来是打算种橡胶树的,但无奈年纪大了,一切都已力不从心,至今还荒废在那里,不如就转让给黄泽如去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