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国民性的寓言,还是农民的典型?
如果阿Q是一个民族的形象、民族的魂灵、国民性的象征,那么,《阿Q正传》的写作就是寓言式的;如果阿Q是一个农民、一个流浪汉、一个雇工,那么,《阿Q正传》就可以被视为典型的现实主义作品。综合而言,《阿Q正传》包含两重结构。一重是阿Q的生平故事,优胜纪略、续优胜纪略、调戏小尼姑、向吴妈求爱、革命与不准革命等等。批评家们沿着这条线索,分析辛亥革命前后的社会关系,说明阿Q是一个如此真实的人物——一个农民,或者一个长工。但是,阿Q又是一个寓言。詹明信在阅读《狂人日记》时评论说,即便采用了现代主义的、心理主义的和个人主义的叙述方法,第三世界文学也同时是一种民族寓言。[1]《狂人日记》是一个个人的心理病案记录,但也是一个民族的隐喻。《阿Q正传》不是心理主义的,说故事的形式并没有提供主观的、心理的视角,每一个故事和细节都极为具体,但这个作品又是一个寓言,否则怎么能说阿Q是现代国人的灵魂呢?故事与寓言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这需要很高的技巧。现代小说都用主观片段、散文式的方式来对抗旧文学,但《阿Q正传》模拟西方流浪汉小说,也模拟中国古代小说的写法,其反讽结构是以旧的——或者说是更新的——叙述方法呈现的。但小说的叙述里面隐伏着内在的契机,使得客观的小说叙述变成了寓意的结构。鲁迅不是抽象地描述国民性或民族性的类型,他通过对一个农民、一个流浪汉的“食色”和死亡问题的拷问,挖掘人物无法自我控制的直觉和本能,使得人物得以丰满地确立起来。《阿Q正传》连载的时候,大家都等着下一期,因为每读一段,都让读者联想到是在写自己、写自己周遭的人和事。这个寓言的结构很容易被读者把握,但小说在叙述上完全没有寓言性。这与《狂人日记》不一样。《狂人日记》有很多特殊的句子,比如“四千年的旧账”、“陈年的流水簿子”、“仁义道德”、“满本都写着吃人”,直接地指向寓意的结构;小说虽然是狂人康复的记录,但叙述本身是象征性的。《阿Q正传》的写法不是这样的,它的寓言性源于人物创造的高度的概括力。
与周作人等“五四”一代的批评家有所不同,左翼批评家认为阿Q是中国革命的一面镜子。这与从阶级的角度分析阿Q的命运及其与辛亥革命的关系有关。概括起来,他们的理由有三:第一,《阿Q正传》描绘的是中国辛亥革命前后的社会样态,假洋鬼子、赵老太爷等代表着为辛亥革命所触动的秩序如何在革命后又重新获得生机。阿Q的命运是与革命未能触动基层社会秩序密切相关的。第二,阿Q代表着革命的不彻底性、盲目性和整个社会的麻木。马克思主义者从阶级论的立场追问阿Q到底代表谁,他们大多并不否认阿Q“是有最大普遍性的民族的典型”,但同时强调他“是代表没落的农民的典型”。[2]阿Q是一个农民,中国革命是一个农民的革命;马克思主义评论家觉得,在农民造反没有获得新的政治领导和新的政治意识的时候,农民革命也正是统治制度循环往复的过渡环节。因此,国民性的改造问题就被转换为一个获得政治领导和政治意识的问题了。周立波说:“《阿Q正传》是辛亥革命的真实的图画”,“在那里面,人们只能看见混乱和抢劫,投机和吹牛,和新旧各派的‘咸与维新’的丑剧。阿Q周围的人物,无论哪一个阶级出身的人,都不是好人,我们自然不能说,假洋鬼子、赵太爷、赵秀才和那两位帮闲,赵司晨和赵白眼是好人。但也不能说,那些下层者,王胡、小D和吴妈,并不是混蛋。”鲁迅在追忆辛亥革命的时候,“是站在一个寂寞的讽刺家的观点,自然只采取了低劣于实际人生的东西,加以嘲笑和鞭挞。因此,我们要说,《阿Q正传》反映的辛亥革命,是二十年前鲁迅在寂寞的心情中写出的那时代的弱点的真实。”[3]著名的鲁迅研究家陈涌引用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的话说,“国民革命需要一个大的农村变动。辛亥革命没有这个变动,所以失败了。”[4]“国民革命”这个概念最初为孙中山所用,不过他在1906年使用的“国民革命”概念是相对于“英雄革命”而言的。根据邱士杰的研究,这一概念重新被激活是在1922—1923年,共产党人蔡和森、陈独秀用这一概念界定中国的民族民主革命(反帝反封建革命)。这一概念此后在国共合作的统一战线运动和农民运动中发挥了作用。[5]陈涌虽然认为阿Q是一个被剥削的农村无产者,但同时也相信“阿Q最好的代表还是中国的封建统治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