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巡·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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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在空中翱翔,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它们就像黑色的衣裙罩住了缓缓流动的车队。密密的乌鸦好像更多起来。

始皇明白了,乌鸦在给缓缓流动的死亡车队穿上一件丧服。

这支又熟悉又陌生的车队令始皇越来越惊诧。他知道自己的声威之大,笼罩四野,笼罩了海内所有的疆土;可是如今对这支死气沉沉的车队竟然有些茫然,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他只觉得自己继续在空间飞升、飞升;他一辈子都没有到达过这样的高处。渐渐地,他可以俯瞰更远更开阔的地方了。他看到了巍峨的群山,还看到了起伏的山岭之上有一条青白色的巨龙。没有首尾的巨龙啊,原来它就是很久以前修起的长城。那个下令筑城的人是谁?是我吗?

始皇觉得一切恍若隔世,它们变得扑朔迷离,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有时近了,有时又推得遥远——直推到远古,推到了先王的时代。他似乎又听到了“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那种奇怪迷人的吟唱。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个英姿勃发、浑身都是力量的人。那时面对的是强大的六国,以及比六国更为悍暴狡诈的群臣。宫内臣僚们交头接耳,厚厚的帷幕掩着他永远也搞不明白的玄机。宦官嫪毐炙手可热,更有吕不韦和母后的帏幄运筹。他们将一切都藏在幕后。嫪毐君临一切,母后对他言听计从。他们打得何等火热。吕不韦在治理朝政之余尚有闲心操纵文事,竟然让文人墨客著书立说,而且悬千金于门上,说什么著作定稿之后,谁能改动一字,就赠予千金。这是何等的傲慢骄悍。当时宫内竟然文事兴隆,一片书声,谁也不知道这朗朗书声之下掩藏着一个窃国大盗。

那时的始皇只在暗中将剑磨亮,认定不久就是嫪毐倒霉的日子,既便是生母也要囚禁。人们议论他有鹰隼一样的双目,两道剑眉——它们又粗又长,眉梢还要往上扬起。他的细长眼睛稍微有点小,他就把头发扎成一束,紧紧一绷,这就使两只眼角往上吊着。这一切都说明他是一个刚愎自用、心比天高、内藏悍厉的君王。他面对铜镜这样想过,也就开始动作了。

嫪党满门抄斩;吕不韦喝了鸩酒;母后在囚禁中度过残年。他二十多岁才算真正执掌了权柄。这期间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变法的商鞅,手边几乎从未离开那部后人整理的商君言论书简——这个施行严刑峻法的人令其无比怀念。他死得悲惨,车裂四肢,却是大地上一个不散的英魂。商鞅,还是商鞅!他抽出卢鹿剑,在卧榻之上的板壁上刻了“商鞅”两个大字。

从哪里飘来了阵阵琴声?如此美妙婉转。他听出,那是齐国的靡靡之音,令人陶醉。他曾经发布命令,任何人不得唱齐歌、奏齐乐。因为就是这些软绵绵的齐国之音夺去了秦人的魂魄。秦人的歌唱都是粗犷有力、高亢嘹亮的。只有这样的歌声才能令人振作,催人奋勇。而这齐乐完全是另一种调子,它们让人腿软骨酥。有人就哼着这样的歌在咸阳大街上扭动不止,臀部划着弧形,两手奓着在身侧摆动不停。这种奇怪的舞蹈——他专门问过一个见多识广、从东部沿海来的儒生,对方说那是东部沿海的渔人模仿一种大鱼的扭动;那种大鱼一钻出水面就是这么扭动,水浪哗哗响着为大鱼的舞蹈伴奏。当时他怒喝:“咸阳街头,只要看到跳这种舞的,立斩!”

命令传下,一天就斩了二百多。可是如今看来,这些引诱腐蚀人心的东西总是久禁不绝。他连连叹息。回忆起这一切,他觉得武力似乎可以将一切坚硬的东西磨碎,但就是对这种软绵绵的沁人心脾的东西无能为力。比如说,在把这些跳鱼舞的人斩绝之后,仅仅是一年多的时光,又传来另一种东西,它们仍然是从齐国传来的,那里靠近大海,打鱼人与胡人、与那些奇怪的岛人频频接触,传来了各种不可思议的癖好和物件。比如说从齐国的大商人载来的一些男女中,可发现有的穿了一些奇怪的粗布裤子。这些裤子乍一看粗糙不堪,细一看又别具心裁。它们紧绷腿上,身腰臀部具显,结果引得全咸阳城的人都大睁双眼去看,有时还尾随他们走上很远。后来咸阳城内的姑娘少妇们跟上穿紧身粗布裤的男人走,而那些小伙子们则跟上穿了这种紧身粗布裤的女人走。成何体统!他把那个大聊客老齐唤来,问个端底。老齐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说:

“这种裤子不可小视,看来只是遮羞之物,实际上是毁国之衣;穿上这种裤子,难保不会心思诡谲啊;秦国的风习规矩将会扫荡一空,法治也将不保。”

“这种裤子怎么称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