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迷的海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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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中,这是界河水位最低的一次。过去在这个季节,河水会把近堤的蒲苇蒙住,只露出很小一片梢头,连水柳都给盖在了波涛下边。浩浩荡荡的河水一下子使河床开阔了许多,往日看到的辫形河流,那些五颜六色的植物,还有高高低低、极不平整的堤下凸起,都被覆盖了。打鱼人也寻到了一个最好的季节,他们吆吆喝喝,在河的中下游奔忙:小船上的人奋力操纵,一次又一次阻止了船体打横——在风浪中横船是很危险的,所以他们总是注意让波涌与船体保持一个十字交叉。各种水鸟也突然多起来,嘈杂的叫声震人耳膜。不时有大鱼在水面上一跃——整个洪汛期的河流就是这样。
而眼下由于上游取水和蓄水越来越多,加上天旱,界河只留下了可怜巴巴的几条小水流,吃力地濡湿了河床当心的一条水道。所以我在下游蹚过界河时,竟然毫不费力。水流只达到膝盖那儿,最深的地方也达不到腰际。界河与芦青河的不同之处就是它的水流还算清澈,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不敢忘记上游淘金者使用的氰化物。据说有一条牛饮过界河水后就死去了。
临近河口处是一片沼泽,水草稀疏处还可以看到闪闪发亮的水流。这儿的地下水位已经很浅了,所以漫流过来的河水不会渗掉。在那儿行走必须小心翼翼,要绕着一些凸出的沙丘往前穿行。杂树棵子和茂密的水草老要挡住去路。这里还有很多蛇,有一次我差点踩在一条盘得圆圆的蛇上。
这次我想绕开沼泽,沿左岸到达海岸,然后往西寻找那个沙堡岛。如果顺利的话,那么沿着海岸向西走上二十多公里,就可以找到那个最大的沙堡岛了。不过类似的岛子很多,很难弄清到底哪一座才是最大的。我这会儿后悔上次没有画下一个地形图,因为那时可没想过有一天还要返回这里。
在界河以西这片平坦的野地里,我和武早曾经消磨了很多时间。这片海滨地带实际上不是一个开阔的平原,它与河右岸那片海滩只是勉强地联结着:如果从高处俯视,这只是一个镰刀形的沙坝。这道沙坝形成的年代没法考证,不知是先形成了水下沙坝,待一年年海退之后遗留下来的,还是因为其他缘故堆积而成的。我的一位老师一度认为沙坝是冰后期海面上升所淹没的岸外沙堤——后来围绕这个观点发生过很多争执,他从未改变自己的看法。人们发现无潮区的沙坝发育最好,于是对于沙坝的成因至少在以下三个方面取得了共识:小潮差有利于沙坝的发育,而无潮海岸的沙坝往往发育得最好;其次,绝大多数的沙坝是暴风浪的产儿;再其次,沙坝形成的位置与破波点的位置大致相当——沙坝的发育总是与暴风、与海浪作用的近岸流系、与泥沙输移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在暴风浪期间,往往会出现强劲的波流,这时候受袭的海滩物质就随着低层回流向大海输送,并且不断堆积在一个流速较小的区域内;而另一方面,暴风浪在向海岸传播的过程中又会变形,使底部水质点的向岸速度大于离岸速度,这就形成了底部水体和泥沙的汇聚点——泥沙堆积形成沙坝。
我的老师在当年喜欢用一个术语,叫做“崩波”,动不动就说:“简直给我来了个崩波!”刚开始我弄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后来他的婚恋受到了意外打击,为了表达那种无法抵御的痛苦,他搔着头发说:“她简直给我来了个‘崩波’!”我琢磨着这个词的大致意思,直到几年后才真正弄明白了什么是“崩波”——这是那些搞海岸动力学的人捣鼓出来的一个词儿,指波峰附近出现的、沿着下坡漫延的浪花,它到了海岸线附近布满泡沫——是逐渐消失的一种破碎波。除了“崩波”之外,还有波浪扑向岸面时变得陡立、进而上部发生弯曲,最后以整个水体向前卷倒的那种“卷波”。另一种具有湍流特点的波浪,它们移向海岸冲上岸坡,然后还能返回海中,这种波浪被称为“激波”。一般而言,“崩波”大都发生在坡度非常小的海滩上,看起来“崩波”并不比“卷波”显得更来劲,只不过“崩”字发音的时候,必须双唇紧闭,猛地吐出来,这会造成一种更强烈的效果罢了。而你如果身临其境地站在海边上,一眼望去,显然会觉得“卷波”更来劲,它给人一种侵犯和裹挟的恐惧感。人在“卷波”面前不由得要连连退却。
界河入海口这一周遭看上去要比蚬子湾污染得轻,几乎察觉不到海水的任何变化。不过走在海岸上,仍然可以看到冲刷上来的石油凝块,并要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乌黑黏稠的东西。还有,这里死亡的扇贝和鱼类也很多,一个有经验的赶海人绝不会随便捡拾它们。但这里的海水仍然是蔚蓝的、清澈的,它起码没有改变颜色,没有漂浮化工厂和造纸厂倾卸的那些废料。而在蚬子湾,风浪滔天的日子里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名副其实的“雪浪花”,不知就里的人会欢呼雀跃蹦跳过去,站在久久不愿消失的雪浪前边拍一幅照片,却不知那些泡沫含有强碱和其他化学物质。而界河入海口这儿仍是一片蔚蓝安静的海,风浪很小,鸥鸟也很少。我想那些聪慧的鸥鸟大概也知道河口附近孕育的危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