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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倾注,真是一场奇怪的大雨。干旱的平原越来越少见这样古怪的天气。雨前的闷热让勘察队所有人都不能安睡,就连躺下就打鼾的黄湘也光着膀子钻出蚊帐。他拤着腰站在门外,望着阴沉沉的天色说:“快了。”等来的是一场痛快的倾注。“哗——”那声音像是嚎哭……朱亚简直用恳求的腔调叮嘱同队:做最后一把努力吧,工作要赶一赶,赶一赶。那种紧迫的意味让人费解,但也无人反驳。只有黄湘一个人嘴角挂着嘲弄的笑意,大口吸烟,照样松松垮垮。
嚎哭的雨夜里,朱亚说多么凉爽啊。他兴奋地爬起来,问我几点了?我告诉他已是深夜三点。他不想再睡了。我知道一连多少天他都是这个时间起来工作——这一次并未摊开那些图表,而是悠闲地抽一枝烟。这在他是不多见的。我坐到他身边,他也并未像以往那样催促我去睡。“终于要收工了,算是很值。其实一开始的判断就不会错:这片平原是绝对不适合搞那个大开发的,这等于毁灭它。问题是这种判断要建立在坚硬的逻辑上,要取得严密的数据支持……现在可以说我们完成了,总算最后为这片平原做了点什么……”
朱亚说着一顿,微笑看我。我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下。我突然发现他那有些发暗的面色这会儿简直是青黑色,那对又乌又薄的嘴唇因为激动而乱颤。“朱所长!”我搀了他一下,他却把我的手拂开。
“我们是有力量阻止它的,阻止它……”他回头望着倾盆大雨说,“咦,这雨有些不正常啊……”
我却在咀嚼他的话。对于这片平原而言,能够阻止那场可怕的毁坏当然是最迫切不过的了。但朱亚是否太乐观了一点?那场大开发已经先自在报刊电视上宣传过了,仿佛已成定局……我们走进了一次艰难的、获胜希望极少的保卫战之中。
“这雨很不正常……”朱亚又说一声,离开了窗子。
大雨整整下了一夜。天亮后总算有了一片晴,可一会儿薄云和热雾又笼起来。天没有一丝风,海面上的鸥鸟个个凄凉。只有大雨冲刷过的沙子粒粒清新,使上面生着的滨麦和羊草显得格外嫩绿。朱亚的精神很好,在早晨的光线下,他的脸色比夜间稍稍好看一些。他喜欢雨中漫步,这时就往前走去。我们沿着经常散步的海边,注意是否有冲上岸来的海带之类。他的兴奋一直未减,话也很多。他说他这辈子参加了很多次野外项目,而这一次是很特别的——很可能是一次“绝唱”。
我站住了。
他摇摇头:“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以后主要是坐在屋里了……可我怀念在外面的日子,有时一想要老待在一个地方就害怕。人的幸福全靠回忆是不成的,没有它就更不成!我以后会挂念这个地方的。这片平原太美了。我真希望能在每年春天都来看看这儿的槐花……”
“会的。我陪您来!”
“就为了这么大一片槐花,也要把这片平原保住,我们一起干吧,很值得。时间紧迫了……”
朱亚抚摸着胸部,又按按下部。我想那儿又在疼痛。“我昨夜又想到了那次野外作业遇到的小水……人很奇怪,一阵一阵的。这是老年人的特征——我不太老嘛。”
他的话让我想到了远离他的妻子和家庭。奇怪的是所里没有一个人说看见过他们。妻子没有守在病重的丈夫身边,儿子没有赶到父亲身边,这是很令人遗憾的。而朱亚也没有提到他们,极少极少谈到自己的婚姻。在这个阴沉沉的早晨,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个野地少女。
“小水……”
他咕哝一声,突然腰弓了一下。后来他使劲按住胸口蹲下了,脸刷地变成了纸色。我吓得不发一声,伸手去扶他。他做了个呕吐的动作,竟然喷出了一口血……“朱亚所长,朱亚所长,啊啊!……”我的头嗡嗡响,环顾身边,没有一个人。他紧闭双目,用力咬着牙关。
我手中的手帕被血全染红了。
我想把他背回营地。这是一段可怕的路程,尽管只有短短的几百米……我怕他像个易碎品那样经不住颠簸。这样呆了一会儿,我疯迷一样向着营地大喊……上午车子就把他送到了城里医院,两天之后又转到了省城。
……朱亚又吐了几次血。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他昏迷了两次,但很快又清醒了。所里来了不少人,他们轮着来病房看过。最后一个来的是所长裴济,陶瓷似的眼睛沉甸甸的。“我刚刚开会回来!老朱!”
朱亚的呼吸突然变得如此急促。他转向裴济:“任务完成了……勘察队很快撤回。”
裴济一声不吭看了半天,长长舒出一口。所长离开时对我说:“你在这里照顾老朱吧,要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