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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朱亚身边这段光阴会有多么短暂多么漫长?我不知道。最初的惊恐之后,就是真正的悲哀了。再没有什么希望,只是等待,是祈祷和回想。我已不再留意来来去去的医生的脸色,职业性的消耗使他们变得难以估测。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了:我在最后陪伴自己的兄长、诗友和导师。
朱亚蜷伏在窄窄的床上——这一间大屋子共六张床,都是病危者。半夜走廊传来的恸哭让人撕心裂肺,所有的病人都睁大了眼睛,随着杂乱急促的脚步远去,他们才重新合目。谁都无法睡去,随时有病人疼得尖叫,这声音近在咫尺。护士姗姗来迟,与陪伴人商量: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接着照例打一剂止痛针。
所里不知有多少人来看过他们的副所长了,但一个个都默然无声地来,又默然无声地去。他们只想紧紧地握一下手,记住他的最后,却不想留下其他痕迹。如果看望者不期而遇碰到了其他探望者,就有些期期艾艾。我向所里提出,就让我一个人陪伴吧,无论多久,只让我一个人吧。
朱亚的家属没有来。在这紧迫的时刻,找不到他们了。朱亚提供的电话号码不管用,所办公室的人急得发疯。后来他们又一次奔到医院,一遍遍询问,那种火急的样子让人想到了最后关头。朱亚摆手。“可是没有家里人……”朱亚又一次摆手。他们议论着,总算离开了。
我该做点什么?必须放弃一切奢望,只做有意义的事情,哪怕只做成一点点。我苦苦哀求医院里的头儿,并反复说明:我的导师的确太需要安宁了,这是一个人最后的安宁啊。头儿的十根手指抽插着,抽抽插插,问我:“谁不需要这种安宁?”我的一双眼在那一刻胀得硬邦邦的,我按了按,觉得它们像石头。“可是,他按规定是有这个资格的。”“资格嘛,也不光他有。现在病房就这么挤,等一段再说吧!”
等待死亡的来临吗?
我去找了瓷眼。我知道他完全有能力与院方交涉成功;而且他还可以到高层去求助——我固执地认为他必须这样做。
瓷眼有些疲惫。他看着我,目光仍是那么慈祥,“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嘛,嗯嗯。我已经多次找过了,还要坚持!你辛苦了,不过时间不会长了……”
他站起来。
我离开了。我心里有个尖利的声音在呼喊:“我不相信!我绝不相信!”不相信什么?什么都不相信……泪水在眶中一旋,被我迅速忍住了。因为我在楼梯拐口那儿看到了黄湘。我以为他会停下来问点什么,想不到他瞥了我一眼就匆匆上楼了。
我在走廊尽头遇到了苏圆。她首先站住,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其实她几天前去过病房,我还记得她眼角的泪珠。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说。
她穿了一条黄色粗布裤子,窄巴巴的衣服扎在腰间。她的浓发缎子一样顺着后肩披挂下来……漆黑漆黑,一种悼念的颜色。那有些长的眼角添了几道红丝,但这眼睛仍像以往那么明亮。“你为什么离开?”
我告诉了她。
她垂着头,后来催促:“快些回去吧!”
两天之后,朱亚被移到了一个单间——“干部病房”。它在走廊北面,没有卫生间,很窄小,以前做过器械室,现在病人多,就腾出来了。这儿不见阳光,阴冷潮湿,但毕竟安静多了。我心中被感激填满,但总也不信这会是瓷眼的善举。
我伏在他的小床前。只要有一点精力,他就睁开眼,用目光与我交流。当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他紧紧咬住牙关时,那就是疼痛袭来了。不停地打止痛针。输液器从未离开。我用小酒精炉热粥,用一把小勺一点一滴喂他……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这来自兄长的、绝望和灼热的谢忱哪。
更多的时刻是默默相视。
寒风呼啸的深夜,打过止痛针之后,他又用那平静的目光看我了。我不敢说什么。这沉沉的、温温的注视就包括了一切。我一下子就能记起所有的——昨天的平原,那槐花如雪的峰峦,你为我讲小水的故事……这最后的也是伴随了你一生的故事,为什么要在那时赠予我?你多么珍惜这故事。还有,在那个农场的坟地上,我们无言伫立……那一次他病得多么厉害。在病痛死命催逼他的时刻,我竟然不停地询问陶明教授——他导师的故事……其实有那么一天我会弄懂世上所有大同小异的故事。上帝编造这一类故事时,想象力是如此的贫乏。你的目光平静如湖水。我突然意识到,你已经在整整一天里没有说过一句话了。正这时,你的嘴唇嚅动起来:
“为我读、读一页书……读一页可以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