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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都记得,往常曲予出门时可不是这样。有时他要离开很长时间,但也只是离开而已。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不同,她们都感到了,只是谁也不说。当红马的蹄声越来越远时,淑嫂突然忍不住哭起来。闵葵没有去劝阻。是啊,在这个让人哭泣的年月,曲府里的人真是忍得太久了。

小慧子在院里走动,无心做任何事情。她后来一再问:曲先生什么时候回来?闵葵说:“你这孩子,他下午——顶多明天上午就回来了……”

曲綪一直伴着淑嫂,因为她们这会儿谁也离不开谁了。“妈妈说爸爸两天两夜没有休息,又在马上颠簸,怕是吃不消……爸爸性子急,非要去那里不可,就风风火火走了。谁劝也没用。妈妈说他两眼发亮,兴奋得吓人。妈妈说爸爸从来是沉着的,从来也没有这样啊!”淑嫂的手指插在綪子头发中,哽咽着:“我最后悔的就是没能拦住他。路上太乱了。也忘了嘱咐:天黑了就等一天返回——我知道他在那儿待不下,不过是去看一眼,也许只看一眼就回……”

曲綪望着淑嫂,觉得爸爸真是不可思议了。

闵葵给一溜十几个鸟笼喂食添水,又把窗前的吉祥草、石竹和芦荟浇了,把它们搬到另一个地方。书房桌上摊着先生刚看了一半的书,旁边是一副檀香木小什物盒、一对红硬木健身球。她把它们收拾起来,伸手摸了摸那个窄窄的小床。那种温暖而熟悉的气息仍然充盈着。一股奇异的惆怅涌上来,她把窗幔拉严,又插了门栓。她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又置身于海北那座城市、弯弯曲曲的小巷尽头、一间有棕色家具的小平房里。那四周充满了茉莉的香味,它是这座陌生城市的居民最喜欢的一种花;除此而外还有一盆盆君子兰,但它们美丽而不芬芳……那时她静静等他,偶尔鼻孔那儿飘过一丝他的气息。不知多久,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来,她的心就一阵狂跳。门开了,灰布长衫的下襟一展闪进来。丈夫在那个荷兰人身边又忙了一天,身上满是浓烈的药味儿。他们紧紧依偎,拥吻许久……而今她觉得这一天过得真是太漫长了。她后来伏在小床上,在那个压了一个凹痕的枕上不停地嗅着。

中午过去了。闵葵回了自己屋里。綪子进来,她又让孩子去陪淑嫂。她想睡一会儿,这样时间过得会快一些。睡不着。于是又点上那个有很多叶片的灯,待指示灯亮起来,就拧开那个小柜子一般大的收音机。涓细的音乐,嗲声嗲气的女播音员,一塌糊涂的关于战争的消息。人哪,人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们这些直立着走路的动物真的存心要毁掉自己吗?这样有什么好处?如果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及时按住那些灼热疯狂、又是丑陋凶暴的头颅该有多好啊。先生啊,我们还有时间再生个孩子吗?你说过,等战争结束了的那一天,就让我们有个儿子吧!

闵葵剩下的时间里就想象着那个未来的儿子、他可能生成的模样:粉红色的面庞、小脚丫胖胖的、圆脑壳上覆盖的黑发、大黑眼睛中藏下的顽皮的笑……小慧子怯怯的敲门声。闵葵让她进来。“有人来请先生了……”闵葵的心扑扑跳,后来才听明白:今天下午参议会要开会。她摆摆手:“告诉他们,先生有事不能去了。”

小慧子刚走不久,又是曲綪进来,说有两个横眉竖眼的家伙闯进来,四处打量,说是给先生下帖子:金司令官请他赴宴。闵葵气呼呼地说:“先生早就不赴宴了,你告诉他们,先生与金司令已经没有来往了。”

曲綪去了之后,外面传来一阵吵闹,闵葵只得出去。

两个人都二十多岁,戴着礼帽,脸上泛着油光。他们见了闵葵忙摘下帽子施礼,露出了两颗修得十分精心的分头。闵葵压住心里的厌恶说:“回去告诉你们长官,我们家先生正忙着,他在战时不赴宴。”两个油腔滑调的年轻人说:“金司令说帖子要交到曲先生手上才行。”

他们缠磨了一会儿,还想进入大厅,闵葵终于发起火来。他们伸伸舌头溜掉了。

天快要进入黄昏了。这是一天里最美丽的时刻,晚霞把大地涂得一片绚丽,那一溜玉兰树、树下的草坪,都闪着一种暗红色。几只杜鹃突然鸣叫起来,百灵也发出了长吟。这不是歌唱,这是鼓噪。闵葵、綪子、淑嫂和小慧子,都不约而同地走到了院子里。先生怎么还不回来?

又待了一会儿,淑嫂和綪子她们只得去准备晚餐了。闵葵自己坐在玉兰树下的石凳上。天空出现了极少见的景象:一些垂挂下来的流云彤红彤红,又被气流吹得断断续续,像是从肌体上撕裂的什么,一片淋漓。闵葵正仰头看着,突然听到了一声嘶鸣。她一抖站起来,抬腿就往门口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