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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朱亚的不幸逝去,整座03所的大楼沉寂下来。这种气氛是从遗体告别的场所蔓延开的。那天下一场寒雨,人们持一把把黑伞,站在厅前的广场上。雨下得不急不缓,似阵阵啜泣。没有人说话,等待着凭吊,胸前都别了一朵小纸花。我环视一下,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总是围在瓷眼身边的人也来了;黄湘也来了;总之一个不缺。瓷眼在厅内指挥,一会儿从门口那儿探出身子,盯一眼广场上的人……哀乐响起来。
这座大楼如此空旷,满目荒凉。一场寒雨把人浇了个透心凉。我站在03所长长的走廊上,徘徊在办公室,突然想起自己是个孤儿。真的,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伴侣,又刚刚失去了一位兄长。不幸的兄长。孤单可不是罕见之物,不过人要真正触到了它,会冰得心上一抖。
我坐在办公室,好像什么也没有想。思绪被压迫着,后来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想念那块珍贵的平原,鼻孔里飘着浓烈的槐花味儿……我记起了一件事情。是的,它还远远没有结束呢。朱亚生前的一再叮嘱;黄湘在病房提到的有关勘察汇报的一沓子事。我的心怦怦跳。自朱亚去世后它第一次这样激越跳动。
我料定在这沉寂的背后说不定正有一场激烈的筹措:有人正千方百计出卖我的平原。胸口那儿一疼,使我再也坐不住了。走出办公室,走廊上仍是静静的,掉一根针都能捡得起来……这种等待是难忍的。我像倾尽全力支撑,不愿倒下去。这也是疲惫、焦虑,还有愤懑在心中积聚的结果。四周如同隆起雾团,我终要走出去。想望尚且遥远的春天,回忆导师最后的时刻,那一束浓艳的月季花——会是谁赠予了这么大一把芬芳?
同室的胖女人歇长假去了,偌大一个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强迫自己打开那些关于平原的勘察记录,繁琐的数字立刻像锁链绕了我。更完整的图表和记录都在营地上,后来又被黄湘收起来了。这将作为向有关方面提供汇报的依据。这期间要准备许多文字材料,如“评价报告书”、“方案研究资料汇集”等。朱亚领导的勘察队历时两年,组织了八个科研部门,对一百多平方公里的海域、二百多平方公里的陆地进行了勘察,最后就为了结出这样一些果子。
我感到费解的是,作为朱亚的助手,所里在起草那些材料时为什么不让我参与?这极为反常。我很想看看黄湘在干什么,就去了三楼办公室。门锁着,问了问,隔壁的人说他好多天没来上班了。从那儿走开,恍恍惚惚又来到瓷眼的办公室,敲了敲,同样没有一点反应。这座大楼好像到了一个特殊时期,宛如一条大蟒在假寐。我差不多能听到它咝咝的喷气声……顺着长长的走廊往前,又在苏圆的门前停住。我突然极想见到她,听她的声音。
她见到我,略显惊讶地“啊”了一声,但仍旧坐着一动不动。她直直地望着我。这对大大的眼睛此刻流露出一丝猫的神气。我觉得这间屋子可真冷,让人牙齿都快磕打起来。奇怪的是苏圆只穿了羊毛衫,下身依然是那条牛仔裤,而且还有一个汗津津的额头。我看到了她那只修长的手。多么美丽的一只手。我听出自己的嗓子有些不正常:“你做了多么好的一件事,我会永远感谢你的……”
苏圆睁大了眼睛。
“我还以为是裴所长为朱亚调了单人病房,后来才知道你找了姨母……”
她的目光转向窗子。金黄色图案的窗帘拉开了一半,透过窗子可以看到细细的雪屑洒下来。待她转过脸,目光就变得有些陌生了。“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她的目光闪着奇妙的颜色,这光色让人眼花缭乱。不过只有一两秒钟,我就弄明白她在说谎。她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好人——连自己做过的一点好事也不敢承认。她大概害怕裴济。这会儿如果说我怜悯她还不如说我鄙视她。没什么可说的,我想走开了。在我转身时她又喊了一声。怎么了?她不吭声,只看着我。
又一次端量那张热烫烫的、生了几颗细小汗粒的脸庞。我仿佛嗅到了平原上的气息,春天那一片连一片的、层层叠叠的槐花吐放的浓烈清香。我闭了闭眼睛,觉得一阵眩晕……苏圆跑过来,为我倒了一杯水。动作麻利极了。我真想一直待在这间屋子里,直到下一个春天的来临。不知为什么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春天,好像事关命运的、未可测知的什么也在等待一个煦风吹拂的季节。
“……你答应去我们营地,看平原上的槐花……那时我和朱副所长都等过你。”
苏圆的眼睫垂下来。她咬着嘴唇说:“我没忘。可惜当时一忙耽搁了。太遗憾了,听你把那儿描绘得那么好……也许以后能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