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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跋涉于丘岭,嘴唇渴裂……你的羽衣飘过一蓬蓬马兰、玉簪、石竹和百合,双手触摸大地,拂开长长藤蔓、重重叶片,现出一潭碧水。焦渴的孩子,羞怯的孩子,圆圆头顶上飘一绺黑发的孩子。你引领了一个生命。

如今你远去了,魂灵和眼睛,春天的鲜花,夏天的艾草,冬天嫣红的炉火。让骏马去追踪,越过那条浓稠的河流、清澈的河流,寻找家园。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结了籽的芳草,在晚风中悄悄荡漾。仿佛有柴门推动之声、有一丝气息。你回过头,看到谁赤脚站在那儿。

多么寒冷。谁剥去了你的衣衫?谁驱赶你在大地上游荡?是一个冬春的北风在撕扯,是漫山遍野的荆棘,是瓢泼的大雨和箭镞似的冰凌。思念催促我,焦渴折磨我,它们又像绳索一样勒紧我,把我牵上十字街头。不必犹豫,因为我知道不早了,该上路了。

旅途上全是残枝败叶,是风暴留下的痕迹。踏着它往前,全身被一种感激填满。千里万里的追赶,不歇不倦的追赶,这条路就像人生一样漫长和短暂。那片红木林出现在天际时,马蹄就会响起。火红的驹子腾跃在天地之间,到处都是它们灵捷奔突的身影,只可惜无力揪住那飘飘洒洒的美鬃。这是如何盛大的节日,这节日只为你而降临。这场庆贺会载入史册,让人记住——仅仅是血红的玫瑰花瓣就铺满原野,在烈日烧灼下化为浓浓汤汁渗入泥土……你把紫红的叶片、柔长的枝条收拢一起,青生生的气味令人回想。没有鞋子没有衣服,在水中在林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光滑的圆脑壳散发出铃兰、苘麻、山芋和麻栎的气味,你用力吮吸。紧紧怀抱着,擦洗了一遍又一遍,用一方淡黄色的家纺软布包裹了,没有乳汁,睡吧。太阳倦了。我们都喜欢灰色的、像午夜大海的那种颜色。讲个北方的故事吧,那连续不停的涛涌之声。讲个北方的故事……我梦见自己化为一只鸥鸟,孤单高傲,展开双翅飞向远方。

翠玉似的水波涟涟无际,荡动激越,溅起的白屑腾到高空,沾上了宝石般的双目。这片浩淼啊,它由泪水汇起,所以它们味道相同,并闪动着眼珠的颜色。岛屿由一只巨鸥化成:它疲累了,寻不到陆地,就落入水中。我哪儿去寻自己的陆地?我飞翔了,向着远方,不愿也不敢降落,为着这孤傲、倔强、炫示和不屈。我要一直飞去,穷穿铺展到天涯的碧波大涌。轰隆隆的巨涛与雷声衔接,闪电是宇宙荡动的柳丝。我只是一只海鸥,雨和涛浇泼不停,双翅尽湿,洁白却未改一丝。

你就在夜色里注视。当我溶进这长夜时,才能挨近你闪电般的乌发。那一天终会有的,可是,坚持吧。它终会有的,于是才能够坚持。不要停止,不要折断,忍着,忍着闪电的烧灼,雷霆的轰击。那目光催促我、牵引我,是声声叮嘱。人的视界里需要有一只飞翔的鸥鸟,永远的鸥鸟。

永久的飞翔就是一场报答、一次祭献。我被如此昭示,于是再不会停止。我一开始就赤身裸体而来,一无所有。一切都是你赐予的,你是一切。为了那可怕的觉悟与感动,我激烈之中只想一刻不停地抓住那火红的、通向冥府的马驹,幻想在彻底的惩罚中获救。这也许太轻捷便当了。没有捷径与坦途,没有侥幸和意外,只有飞翔,飞翔啊。

这里甚至比不上荒漠,因为那里有绿藤与清泉。让双倍的燥裂、焦灼、渴念一块儿来临吧,只有如此才算是一次经历。我的双羽被割开、撕扯、点燃,洒下的血汁又立刻被狂风吹散。云雾渐渐有了颜色,是淡淡的红色。看不见的丝绺缠住了头颅、双翅、两足和躯干,勒出了筋脉骨骼。淡淡的红色。让它们快些折断吧。你的视野里需要一只不悔的鸥鸟啊,让它们折断吧。

我要染上你的颜色,来一次痴想枉求。世上最美丽的一种颜色,玉兰花瓣的颜色。你在清晨走出,伫立窗前,太阳映着你泛出微绿的白色、柔软的长衣。你打开窗子。三只鸽子绕着一棵橡树盘旋。其中一只洁白如雪。你伸出手,它落在上面。你的面颊贴在它的躯体上,然后又吻它圆圆的额头。它重新加入那两只的盘旋。这个清晨,到处都充满了幽幽的香气。怎么办啊,我的孩子,口吐呓语的孩子,你梦见了什么……一片大漠,一片水波,一匹红马,一只鸥鸟。就是它们,是旋转的星辰,是渍红的水雾,是摧折的树林,是化为汤汁的顽石。心底荡动的是绝望的狂欢,是尽情尽性的疯癫。然后就沉寂下来,听一根银针悄然跌落。空旷的荒原、白皑皑的大野、流沙静滞的高丘、漫漫无声的长河。你在哪里,我在哪里?我看到雪原上你那飘扬的红巾,草地上你那纯白的裙裾。我盼念你的微笑在丛林边、摇篮旁,在热泪洗涤的脸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