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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一场莫名其妙的雨雪,忽冷忽热的天气,曲府大院那几棵著名的白玉兰只形成了蓓蕾,没有绽放。在闵葵的记忆中,这是从未有过的。眼看它们在灿烂的阳光下从蒂托萎落,从不信预兆的她也有点犹豫了。她把这一变故看成是一次辞谢。好像有什么正悄然告别。“该来的都来了,该走的都走了,还要怎么?”她在心里默念,端详树下那一溜石凳。
这是下午三四点钟,綪子还在卧床。从医院赶来的那位大夫为她诊过两次,最后一次不知是安慰还是实情相告:不要紧,她会站起来的。这位大夫是曲予生前一手栽培的,对曲府情深谊厚。他是在太阳落山之后,穿了大衣,戴了一顶古怪的礼帽、一副过大的口罩才跨进门来。这副装束使他有些不好意思,他一边叹息一边脱下,一件件重重地扔在一旁。曲綪躺在那张宽宽的、华丽的软床上,消瘦使她颧骨微凸。一张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道眉毛显得更黑了。医生和闵葵一起扶她。他试了脉象、看了瞳仁,一丝不苟地听诊,伸出一个竹制压舌板,瞧了舌苔和咽部。医生留下几粒像糖果一样的红色药片,又开了几剂汤药。他说这是内火攻心,要等待这一阵慢慢过去。
在先后经历了曲予的被暗杀、淑嫂的自尽和小慧子失踪之后,闵葵已经没有了泪水。她终于明白,神灵让她寻到一座院落一位少爷,就是让她承受来了。感激那些难忘的日子就是了,比起它们,眼下的这些也许可以忍受。当宁珂被捕的消息传来时,由于毫无提防,也由于这是在折损曲府最后的一个指望,她当即与女儿一块儿倒下了。但她还是先于女儿明白过来:自己必须站起,必须咬住牙关,必须挺住。
她一个人时从头细细想过:怎样进了曲府,怎样服侍老太太和老爷。她现在还难以忘记老太太那像婴儿般红润的厚唇,还有抚摸小手炉轻轻呷茶的模样。她对老太太毫无怨恨。好几次了,她曾打开堆放上一辈子物品的那个房间,去触摸存留了他们气息和体温的什物:一串珠子、一副手杖。她回忆老爷晚年咳嗽的声音,还记得有一只灰百灵能把这种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从海北归来听说,老爷的死也与这只百灵有关。那是一个早晨,全家人都听到了老爷的剧烈咳嗽,这声音粗烈,连绵不绝;跑去一看才发觉是那只老百灵。它见家人围观,就更起劲地咳起来;正咳着突然双翅一抖,嘴巴翕动几下,从横木上掉下来死了。当时大家都看到老爷就站在旁边,瞧过了这一幕,背过手回屋里了。当晚他就得了重病,不久就过世了……她想着海北的日子、乘坐的那艘华丽客轮,以及粗鲁的船长赠予她和曲予那杯加糖的咖啡。一切都是簇新的,宛若眼前。世事如风一样吹来逝去,转眼半个世纪了,院内这些白玉兰还亭亭玉立,英国人海关的钟楼按时敲响,只有曲府的人经受了沧桑巨变。她的回忆总是在异国人投降那儿停止,因为再往下就是极为伤心的事情了。
树下这溜石凳上坐过的人可太多了。几乎所有光顾曲府的人都要来这儿,享受那浓郁的芬芳,或看一眼碧绿的枝叶。数念那些客人的名字,等于翻过小城半个世纪的历史。她曾与丈夫一起到海港接过一位举世闻名的将军:他有一张威严的阔脸;他在石凳上用过茶,还在曲府过了一夜。第二天是曲予陪他,乘坐了当时全城最好的一辆黑色轿车游览市容。将军建议在沿海那条石板路旁安放几个石凳。后来造访过这儿的还有几位学界政界要人;其中一位大学问家不合时宜地留了细细发辫,用异常优美的洋话与海关太太对答,引起曲綪一阵惊讶。再来的有宁周义、胖女宁缬……闵葵特别盼望那个阿萍能来,可惜这打算落了空。听曲綪说,那是一个貌美绝伦也温柔过人的妇人,人见人亲、人见人敬,闵葵为无缘见识这样一位女性而长久惋惜。她还记得宁珂第一次来曲府。那个严肃拘谨的青年哪!与他前后到来的还有殷弓、飞脚、许予明、李胡子……走廊上那一溜鸟笼又该添食了。院内各种小动物已成负担,近来侍弄它们的事儿只靠她一人了。曲予在世时几乎饲养各种动物:羚羊、猫与狗、鸽子、乌鸦、龟,品种繁多的鸟、鱼,矮种马、骆驼、蟒蛇、刺猬,甚至还有被当地人公认为极不吉祥的鸮鸟……随着战事吃紧和公务繁忙,这些动物都先后送人了。他甚至打算胜利后建一处动物园,并由自己兼任第一任园长。他去世后动物进一步疏散,眼下只有一只黑白花公猫、一只耷耳本地狗和悬起的一溜鸟笼了。闵葵一边喂鸟一边想:曲府的人已经没有工夫悲伤,因为来不及了。世道给这个大院里的人只留下一条路,那就是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