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诉

1

这天出工号子响起后,曲刚要往外跑,有人喊住了他:“到办公室去一趟吧。”

一到那排茅屋跟前他的心就狂跳。伸手敲门,里面静静的。又敲一遍,才听到一声:“请进!”

推门一看,宽敞的屋子里只有一个人。那人两手捧脸,低头坐在写字台前。他按规定上前一步说:

“报告首长,曲到!”

首长抬起头。原来是红双子。她一见他就笑出声来,让他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倒水给他:

“老师,听人说你在干校时还是出色的歌唱家!”

曲在心里骂了一句。

红双子那双吊眼仍然像做学生时一样,别有风味。可是几年过去,她显得有点老了,像以前在某处见过的一个冷面寡妇。他心里说:“她这人可能一辈子也没有接触过男人,但她对男人并不友好——当然了,我这样说很武断。”

红双子用一个又细又长的玻璃瓶喝水。这种瓶子他从未见过。她一边喝水,一边用瓶口冒出的蒸汽熏一下鼻子。大概她的鼻子不舒服,“用手摩擦鼻子两侧可以减轻症状”,他想着,却不由自主咕哝出声音。红双子反问一句:

“什么?”

曲只好大声重复一遍。红双子笑了,很快变成了冷笑。她背着手在他面前踱着。

“你以为当时干校的一切都是臭烘烘的,是吗?”

曲“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这从何说起?”

“你敢否认吗?”

“我敢否认!”

“你再说一遍!”

曲的脸涨得彤红:“我再说一遍。不过,当然,我说过‘臭烘烘’这个词儿,不过我不是说农场的一切,我是说那个老教授……他写的那些东西。”

“就是这首诗吗?”她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头。

曲接过一看,正是那首诗的抄件。他终于明白了,那个老教授又把干校时的陈芝麻烂谷子抖搂出来了。他把它放到桌前,伸出食指用力点住:“就是它。这严格讲不是诗。凭他古典文学的底子啊,完全可以作得更好——他不够认真,所以我才那样讲……”

红双子笑着。这一次笑得很奇怪,牙齿渐渐咬紧了。笑过之后说:

“看起来你当时不过是诬蔑别人的墙报,实际上态度顽劣,而且性质严重。你嘲笑的不是什么诗,不是什么老教授,你嘲笑的是干校对你们的全面改造。”

曲缓缓坐下。红双子走到窗前,又转过来:

“老师,我刚才是公事公办,是桌面上的话,也就是说我给你定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罪名。任何人都会这样处理,像我一样。不过眼下在这个办公室里,与你谈话的是我,不是别人。这样我们俩就可以开诚布公,谈一点实实在在的话。”

“是啊,你……”曲吐出一句又马上后悔了,赶紧抬起头。

“是的,我们可以谈点更切实的东西了。比如从我的角度,我想问你一句:你是否觉得自己有罪呢?”

“我——”

“你回答,回答错了也不要紧,我只不过要求你说实话。不用担心,我们这次说过就完,你不必害怕。”

“我觉得——”

他在这一刻闪过的是脑海里演练了不知多少次的那个场景:他坐在被告席上,对面是严厉的法官。“你知道犯了什么罪吗?”“知道。”“什么罪?”“奸污妇女……”“是弱智女子!”“是的,是。”“该当何罪?”“判、判……”他不懂得该怎样量刑。“判你二十年!伪君子,披着羊皮的狼!”“是,是的……”

如上场景是他虚拟的,一次次上演,算是一种自我审判。

红双子喊叫:“干脆一点讲吧,你觉得自己还谈不上是个‘罪人’,不该到这里来是吧?”

“哦,我觉得自己有很多罪行……唔,错误;有一些不健康的思想。旧社会过来的人嘛,国外回来的人嘛,思想深处也许还有一些……嗯,不好的方面。但我力求进步,努力向上……”

“现在你终于讲明白了:你否认自己是一个‘罪人’,是不是这样?”

曲“哦哦”两声,但什么也没有说出。

红双子叉开腿站好:“我替你说了吧。你觉得自己这一套本钱都是过去、是外国给你的,我们还欠你呢。所以你才能养尊处优几十年,胆子越来越大,到后来差不多是肆意妄为。你这一辈子究竟作了多少恶,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不要辩解,你听我讲。我们从你那儿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证据,你是无法驳辩的。这都显而易见,也是冷酷无情的。因为这是事实。这既是你的思想,也是你的行为。而且你还有其他方面的问题,比如在国外的情况,那也不会是一笔糊涂账。这个我不说你也明白。你起码不会否认自己腐臭糜烂的生活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