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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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从此有了一个结伴而行的人,也有了一个真正的拖累。他再不可能撇下她独自往前了。他甚至怀疑,没有他,她能不能翻过那一架大山。
后来的日子里他才明白:冉冉真的病得很重。她一再地催促庄周:“大哥,你走吧,我会连累你的。你让我自己往前挪蹭吧,我能走多远算多远,你还要忙自己的大事哩。”
庄周一声不吭。后来,她老要催促他走,庄周就火了,大声说:“好了,别说了,就这些吧!”
在他的呵斥声里,姑娘哭了。哭过之后她一句话也不说。庄周有些后悔,说:“你不要生气,我是好意,我不能离开你。你不是讲过,我们就像兄妹一样吗?在你找到哥哥之前,我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你。”
冉冉每到了下午时分就要发烧,烧得很重,这就使他明白为什么她总是全身打颤。那个时候她一句流畅的话也说不出,总是浑身哆嗦。她的病加重了。她开始告诉庄周自己的身世:原来她患了很重的血液病,实在挨不下去了才送到医院里。为了治她的病,家里的东西差不多全卖光了。后来,她的哥哥听说东边有了金矿,在那里淘金洞子挣钱多,就出来了。开始的时候他每个月都寄钱回去,她就用这些钱治病。在医院里住了好几个月,眼看着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能下来走路了,饭量也增加了。可也就在这时候,哥哥不再寄钱来了,连个音信也没有了。妈妈打发她出来找哥哥。她带了很少一点钱就出来了,因为治病把钱都花光了。先坐火车,后坐汽车,再后来差不多能看见大山的影子了,就一步一步往前走了。谁知道翻一座山不是,再翻一座山还不是。遇到许多打工的人、流浪的人,还有村子里的陌生人。他们给她吃的,帮她,还让她宿在家里。她说永远也忘不了山里和平原上那些好心的大娘大婶、哥哥姐姐;说她来世里变成牲口也要去报答他们,还他们的恩情。她说着说着就大把鼻涕眼泪往下流。她说也有那么一些畜牲、一些狼,他们不知是从哪里下来的,也不知是不是山里的人,成帮结伙来欺负她,往死里折腾。她说自己有病活不久了,他们不信。还有的说:“反正活不久了,快活一天算一天吧!”他们有一回把她拉到一个山洞子里,在那里没白没黑地折腾,然后就跑得没有影儿了。“我在山洞里一步也动不了,后来爬着,爬到了河边,我想喝点水。在那个洞子里我死了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啊。就这么我爬到了河边,喝了点水。后来是一个好心的大娘到河里洗菜,把我给救了。我在她家里住了几天,有了点力气这才走出来。就这样,我现在又染上了一种‘脏病’。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庄周看着她又瘦又红的面颊,知道这是疾病折磨的。庄周说:“你必须马上到医院去,一点也不能耽搁,再也不能耽搁了。我会像你哥哥一样,设法给你找钱。我想把你送到这个平原上的一所医院,然后再去找钱。等你的病治好了,我会把你送走,好吗?”
这样说时,庄周的主意已定。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最大的、最有意义的事情可做了。他甚至忘记了是在一条逃亡之路上。他全身的血流都变得滚烫,冲撞着一颗良心。他低下头说:“冉冉,请原谅,原谅我原来的躁性蛮性……你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你能够原谅我的过失吗?”
冉冉亲吻着他的脸颊:“你的样子脏,穿得也破烂,可你比那些打扮得光光滑滑的人好上千倍,你长了颗干干净净的好心。我那一会儿就看出了你是这样的一个人!大哥,我如果病好了,就下力气侍候你一辈子!”
庄周很久没有哭过了,几句话让他流出了眼泪。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才是“患难之交”。他读过多少书,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可是这些故事在这个患了重病的、全身颤抖的姑娘面前,一下子失去了它们的魅力和色彩。他把她扳在胸前,抚摸她干涩枯黄的头发,又在密密的发际上亲吻了一下。
“好妹妹,会有那一天的,我等着。”
庄周在那一刻清清楚楚知道,他对她的这种期望、这种爱,决不是由一种怜悯派生出来的,而是极为真实确切的。她身上有着某种绝对不可取代的柔弱、深情和细腻,还有那种真正的淳朴,是这些在吸引他。更重要的,他们是一对志同道合的流浪人,他们不会因为所谓的“幸福”和别的什么,走进那种死气沉沉的生活。他们会一起沉迷于流浪;就是说,他们都不会忘本。他们不会蔑视那些流浪打工的人,不会蔑视那些身无分文却常常是兴致勃勃、干劲十足的人。
说起去医院里治疗的事,姑娘退缩了。“大哥你不知道,这要好多钱啊。我得的是血液病,还有,我又添了‘脏病’。也许我今生都不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