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 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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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陌生的平原正开始改变着什么。这种改变既可怕又撩拨人心。好像从泥土中一下子涌出了一群贪婪而又热情的生灵,令人惊惧。不过大多数人仍然漫不经心——村落街道上的人稀稀落落,他们懒散地晒着太阳。就像很早以前有神灵做了巧妙的安排一样,在这偏远之地仍然有等待我的一个归宿,那是预留给我的一个角落。在那个国营园艺场里,一个朋友简陋的家成为我长途跋涉的驿站。那天我们喝了许多瓜干烈酒,交谈中语气变得越来越急促。我们谈到了远远近近发生的一些事情,特别是越来越多的平原人去城里打工、到南部大山参加包工队等等。后来谈到了有人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迷恋土地、纷纷弃土而去的时候,我有点儿忍不住了。他告诉我,海边的那片葡萄园现在已经成了村里人的一个心病:没有人敢去当它的主人,因为无论怎样也没办法服侍这块园子了。这年头葡萄像人一样娇气,爱闹各种疾患,总有一天他们要用头刨了它们……他扳着手指,一个一个数过了这几年向葡萄园伸过手的村里人,他们差不多都蚀了本。总之,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这里已经完全不适合种葡萄了。我有些不解,问:

“可是园艺场呢?这里的葡萄长得就蛮好。”

“那是土好。这边的水土好,要不当年国家能在这儿建一处园艺场?可能是因为靠河近吧……”

我无言以对。对这种事儿我实在弄不明白。

“再说,这里主要是苹果树……”

可是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甘心了。我踌躇了一会儿,问道:

“如果我接手来做那片园子呢?”

他笑了:“你?你不要说侍弄它了,你就是一个月来看一眼,路费也花不起呀。”

“不,我是说把家也搬过来,就住到葡萄园里。我觉得从头开始,会让它像个样子的。到时候背上一杆猎枪,再养一条狗……”

“玩笑哩!”

他一个劲儿说我玩笑,说这事儿不靠谱。我不得不严肃起来。

我为自己找了不少理由,最后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让他相信这种盘算的认真与可行。后来我们总算进入了真正的筹划。我设计这园子由自己承包下来——十年?二十年?我不知关于这方面的具体规定,想实打实地算一笔账。

他说:“在这个地方,早没那么多规矩了。你要能出一个价码,他们说不定会把园子卖给你哩。”

“土地可以买卖吗?”

“管他哩,前一段工区里有一个工人就想买下这片园子,没成。他出的价码太少,村头儿不愿意。”

“他是买葡萄园的种植权还是所有权?我想土地的租用期最多几十年,这是有法律规定的……”

“卖了就是卖了,什么种植、所有,庄稼人不懂这些。你如果买走了,它就成了你的,那会儿园子烂掉了也没人管;你把葡萄全毁掉种植别的也没人管。”

可我记得土地最多租用七十年……不过,在这个特殊的时刻、特殊的地方,也许一切都可以变通。感谢神灵,我将要与这个小村做一笔挺好的交易——如果长期租下来,他们会让我出多少钱呢?我心里暗暗盘算,一声不吭了。我这会儿想起了前一天那个毛玉的预言,一阵激动。

这个夜晚我满脑子都是葡萄。怎么办呢?让我回到城里?回到梅子身旁?跟他们讲我蓄谋已久的一个计划吗?这也许会让他们一家大吃一惊的,他们会觉得我疯了。不过我不会妥协的……可同时我又怀疑起自己的权利——我自己有权决定这么大的一件事吗?半夜里我询问着,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满天繁星。“我如果没有这个权利,”我喃喃自语——“那么谁有呢?梅子?小宁?或许小宁有这个权利……”孩子还小,我的决定也许太突兀。这个决定不能不影响到他的未来。我想起了出发前的半夜里,我攥住他柔嫩的小手捏弄时的感觉:那时他正睡着,把小手弯过母亲的颈部伸过来。我无意中碰到了这只软绵绵的小手。我抚摸着,捏弄着,不知怎么两眼潮湿起来。奇怪,当时我什么也没有想。没有什么悲哀的事情,没什么让人难过的事情。但我仍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滴在了他小小的巴掌上,就小心地给他擦拭了。这小手掌那么软,像棉花,可是比棉花更滑腻、比棉花更有弹性。这圆圆的小指顶、小指甲,真是完美极了。多么好的小手掌。夜色里我把它按在长满了胡碴的脸上,亲吻着,又把它按在我的胸口上,让咚咚心跳敲击着它。多么小的手掌,多么好的一只小手掌。我把它小心地从梅子头上绕过,放到了他自己身侧……我在这个星夜里久久沉默——小宁将来会向父亲说些什么呢?他知道父亲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已经走过了人生的一半吗?这以后可能是更加艰难的里程,难道这会儿不该抓住机会来一个转折吗?要知道人生并没有太多的机会,你的父亲已经不敢再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