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 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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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好像是在不同的时空里一块儿驻足:仰望着李子树,像朝拜一处圣迹那样注视着它。吕擎、阳子,所有的人,似乎还有肖潇,都肃穆地站在那儿。我们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从高原上,穿过冬雪和春天的沙烟走来的。我们久久地看着这棵李子树,没有人敢伸手去抚摸它。大家都屏住呼吸。
它在这个春天里还来不及伸出更多的叶芽。那些柔嫩的像人的眼睛一样湿润的小叶片仅有一厘米长,小得让人不曾注意。惟有一树李子花瓣洁白洁白,团团簇拥。看过去,它就像一片如烟似雾的银灰色。那当然是因为微小的叶片和枝桠掺杂点缀造成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计算出到底有多少朵李子花,它的数目只掌握在神灵的手里。我不知为什么,眼前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朦朦胧胧觉得这棵大树蕴含了一种奇怪的暗示:所有人类都在这棵李子树上寄生着,一个生命就是一朵花。是的,看吧,它们紧紧依附在李子树粗糙苍老的枝干上,在上面开放、睡眠。有的花会结出果子,有的花结不出。这些花把巨大的枝干似乎都压得倾斜了,这一切只要用心去看一看,就会明白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一种带着微微药香的奇异气味在这个春天里飘散,把大气都熏透了。树下的白沙无比洁净,因为李子树每天都要往上洒一些露水。我看到这些花朵紧紧地拥抱,差不多没有一点儿缝隙。所以它们就成球成团,以至于你不能从一小朵一小朵去感觉它们,而是从一个团块一个团块去理解它们,它们具有极大的重量和质量。你觉得它们是固体,是一个个花的拳头;它们又像凝固了的笑容,永久地在那儿微笑。我们都眯上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这样只是为了更好地感觉它的微笑。它们在笑什么?奇异的李子树的笑容!不错,我们都感到了它们在微笑;而且,我觉得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抵挡这种微笑。在它平静坦然的仪态之下,狂暴的烟尘、奔腾的马车,还有那个疾跑的斑虎,铁链……一切的一切都平静下来,安息下来。
我们凝神静气,在这儿驻足。这片园林里有一棵巨大的李子树,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它在这春天里一动不动地伫立。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它就绽放开多少苞蕾……你也许能在星星和李子花之间寻找到一种奇怪的对应——这种精确的对应肯定是存在的。李子树把所有的星云都呈现在你的面前,原来李子树就是星星驻足的地方。每一颗星星都在疲劳地闪烁之后,像露珠一样凝结到李子树上。它们在这儿互相照耀,发出自己的芬芳。
天哪,谁也不要碰它,不要折它的枝条。你如果折掉一团李子花,那么有多少星星将要在那个黎明的时刻陨落——让我们相信这种推论吧。
你还记得那片粉色的花朵往下飘落的时刻吗?那是什么?那是一些星星,是一些生命,是它们在一丝丝覆盖土地。你在那柔软的泥土上向前行走,你知道所有的泥土都是花瓣汇成的,而花瓣又是一些星星化成的——生命的芬芳被你充分地领略了,可你还一无所知……我听见了一个人在喃喃絮语,回过头,我见到了肖潇。她走向前去,把她处女的脸颊贴在了李子树粗糙的树干上。我想:这等于是一个少女在依偎着一个老人。老人用他沉着的大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发出了嘤嘤哭声。老人的皮肤充满皱褶,胡子是银灰色的,还有他的眉毛和头发。老人盘腿坐在那儿,微微眯着眼睛。他在这个难得的春天里晒着太阳。阳光使他的银发放出了光亮,闪烁着芳香,引来了千里万里之外的蜂蝶。它们嗡嗡着,在他的耳边鸣叫。老人就在这种音乐里沉睡。这个疲乏的暖融融的春天,谁都要打瞌睡。我看到肖潇为老人驱赶着那些顽皮的蜂蝶:只有这时候老人才微微睁了睁眼睛。他用目光阻止了肖潇。我似乎听到他在说:“好孩子,你不要这样了,你让它们给我挠挠头发。你知道我像你们一样,头皮有点儿发痒。它们拨动拨动我的头发丝,我就舒服一些。”
老人一直那么安详地坐着。他的声音只有他的女儿肖潇能够听得见。那是一种天籁之声。作为他的女儿,肖潇此刻让人分外嫉羡。他只有这样一个女儿。肖潇可以攀援,可以去扳弄它的枝条、它的臂膀、它的头发,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这种机缘。我们只有远远地注视,不能化为他的儿女。可是肖潇却与他有着血缘关系。
老人在这个春天里端坐,银发如雪,安然沉静。我们还没有一个人攀援到它的身上,像孩子攀在母亲身上那样,乞求一口乳汁。那些蜂蝶也许就是它亲近的孩子,它们在获取花粉,获取自己的蜜。我看见这些蜂蝶都生活得很好,它们十分幸福。我们这些满身沙土和泥浆、在旅途上奔波、双脚皲裂了血口、脚腕上戴着铁链磨伤的人,是用怎样的目光注视着这棵巨大的李子树啊!我们一动不动地注视,直到它的女儿从树上走下来,伸手指着沙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