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诉
1
经过了大汗淋漓的秋天,肖明子终于挣脱了那份煎熬。这痛苦对于一个乡村少年来得太陌生也太突然了。我想他会把这个秘密对他的乡村隐瞒一辈子。尽管如此,我们的肖明子已经很难恢复往日的那种欢乐和健康了。虽然他的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可他却从此学会了独自冥想。这使我不由得想到:一个人要真正地走向孤单,也许必须一种奇特的经历,他(她)必须遭遇异性。肖明子有幸也不幸,自然而然地迎来了这一切,这足够他咀嚼一辈子的了。
罗玲来葡萄园时像过去那样帮他做活儿:肖明子捆绑葡萄藤蔓,她就帮他绑。这会儿葡萄园多了一个多么好的帮手,她做得比所有人都快,一双手灵巧极了。当手中的柔草缠绕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就从腰上飞快地抽出那个像匕首一样的工具刀,“噌噌”两下把它割断,然后又麻利地收刀系草,眨眼就理顺了架子上的藤蔓。他们做活儿时谈了些什么我没法知道,但我想那会是很好的劝慰。她一定在鼓励和安慰肖明子。我想整个事情的细节如果让肖明子的村子知道,我将遭受极大的谴责和非议。在他们看来我应该毫不犹豫地阻止这一切,这才是合情合理的。我却没有那么做,好像我有另一种充足的理由一样。我不想站到两人中间伸手把他们推开,我越来越明白:自己没有这个权利。但他们将走向什么结局我差不多已经看到了。他们的故事在一开始就与传统家庭的故事、与那个既淳朴又古老的民歌毫无关系。
虽然罗玲每一次到来都给肖明子增添了新的忧愁,后来他还是到园艺场里去了。他去了,回来时倒变得坦然,只有稍稍遮掩了的一点儿羞涩。他慢慢变得敢于注视我的眼睛了,我也没法再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对待他了。拐子四哥和万蕙对他的那种无微不至的关切也渐渐少了。因为在我们眼里那一切都不再需要了,他已经长大了。
只有对鼓额,我们仍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就像对待一个儿童——她是永远长不大的,永远需要我们的爱护;我想她即便长到三十岁也仍然有这种需要。她对葡萄园的那份依靠和寄托,想一想真是令人感动。一个无比贫穷的孩子,简直是一贫如洗,生活的碱水和盐水洗掉了附在她身上的一切多余之物,真正是干干净净。她没有任何让我们感到陌生的地方,健康而真实。阳光使她变得黑乎乎的,劳动使她不断地弯腰、活动四肢,让整个人变得那么舒展和柔软。她那双有着裂口、有着无数道黑皴的脚奔走不停,可以走很远很远的路而不知疲倦。这才是一双真正的“野蹄子”,踏遍整个原野却毫不费力。四哥像我一样的疼怜鼓额,两人一起守夜的时候,他半夜里总是让她把脚伸进自己的蓑衣下边,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那双冰凉的脚。
鼓额的额头上常常印着斑虎的亲吻,她如今已像万蕙一样习惯于接受它湿漉漉的鼻头了。斑虎触着鼓额的脸颊,鼓额就笑着伸出那双被茧壳包裹的小手去抚摸它。我曾经因为这个呵斥过斑虎,那时斑虎就沉着脸退到一边。可它离开了我的眼睛,还是照样凑近鼓额。有一次鼓额像骑一匹小马那样骑到了斑虎身上,它竟然一点儿也不反抗,驮着她颠颠地往前走去。我看到肖明子也想这样做,不过那一次斑虎却恼怒了,它只一下就把他掀在地上。
我觉得斑虎、万蕙、四哥,还有肖明子和鼓额,是他们与我一起维系了一个特殊的家庭,葡萄园和茅屋就是我们生活和劳动的地方——我惊讶地发现一个新的家庭在这片平原上组建起来,发现自己正从一个家庭走向另一个更大的家庭。当然了,这两个家庭的色彩和性质绝不相同,可它们毕竟都是家庭。我急于从那座城离开的一个原因,原来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奇特的家庭在吸引我。
四哥身背猎枪,有时一整天都在四处搜索。他在寻找那只野狼——一种预感弄得四哥不得安宁,只从鼓额出事之后,他从来不敢掉以轻心。可他又不知道这枪口应该指向什么人,只是坚信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它就会明确无误地喷吐愤怒。
2
我终于去了一次酒厂。我是来找武早的——也许这已经有点儿太晚了。
一进酒厂我就听到了一个消息,简直像晴天霹雳——武早已经在好多天以前被送到一个叫“林泉”的精神病院去了。天哪,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这可能吗?我在心里急急地念叨:坏了,一个放荡的女人就这样毁掉了一个天才!我恨死了那个象兰——我此刻该怎样诅咒你呢?
我急匆匆地去了武早的宿舍,那里当然不会有他。可奇怪的是大门敞开着,屋子当心竟然坐着一个女人:象兰。不可思议的是事到如今了,他还把自家的钥匙交给她——我一抬头见到了她,不愿说一句话,转身就要离去。可她却一声声喊我。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