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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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天总下大雨,有时会一口气下两天两夜。就是雨停了,天还是阴着。离这里几十里外的黑马镇上正有一场大仗呢,两边不知死了多少人。那时候八司令有两个被纵队消灭了,另一些也不像过去那么狂气了。可是官军因为要和纵队争夺地盘,就和土匪串通起来。纵队里也有人找他们联络,因为土匪和土匪也不一样,说到底他们也是人啊,就看这时候随上哪一帮了。你外祖父跟纵队上的交通员是多年好友,他有一段时间什么都听这个人的,这人叫‘飞脚’——听说跑起路来脚不沾地,半天工夫就能从海港跑一趟东部小城。有人说他的脚心里有一撮黑毛,我有一天在他洗脚时留意看了看:光光的脚板,什么都没有。开始的日子里飞脚与你父亲也是好朋友,他们两人就是在府里认识的。可是随着战事吃紧,什么都乱了套,你父亲不知为什么就怀疑起了飞脚,还在黑夜出门跟踪过他。大约就为了跟踪飞脚的事情,你外祖父和你父亲闹翻了……“说起来两个人都是纵队一伙的,可他们要分别接受不同的命令,因为上边管他们的首长不是一个人。你外祖父直到战争结束的前一年还是当地政府的参议,那些当官的都是咱府里的常客。有一年夏天热得要命,你父亲的大恩人,就是他的叔伯爷爷、那个上边的要员也来过府里。那一天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他的叔伯爷爷一表人才,学问也好。两个人第一次见面高兴极了,谈得特别投机。你外祖父事后对你父亲说:‘如果政府里的官员全是你叔伯爷爷这样的人,江山几辈子都不会易手。’你父亲没有反驳,心里却一万个不同意。在他看来这可不是人的品性好坏所能决定的,而是有着更为重要的因果——世道要轮回谁也没有办法,其中的原因都写在一些新翻译过来的外国书上,你父亲一天到晚读它们。你外祖父也读过这些书,不过他们很少就书上的观点进行交流。你父亲与当时的城防司令、那个握有实权的港长关系密切——这些人最初都是你外祖父给他引见的,后来却又阻止他们来往。你父亲心里的一些打算不能及时与你外祖父交谈,因为这是上边订下的规矩。说到底就是这规矩把两个人最后的关系给搅散了。

“尽管这样,黑马镇的枪一打响,你外祖父就不吃不喝了,他挂记你父亲。他再也没有过一天安心日子。你外祖父是江北最好的医生,是年轻时候在国外学成的,就为了我才赶回这座小城。这真是难为了他。他自己对这个大宅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最后还得回来当它的主人。咱们大宅里的白玉兰是全城最大最好的,一到了春天全城的人都指着这里叫着,说‘老爷家的大花树又开了’。这是叫顺了口。咱们府里其实早就换了主人,新主人最厌恶别人叫他‘老爷’。他为穷人散了多少家财,还亲手在城里办了一座医院。就是这座医院,战时成了官军最倚重的地方,暗里还要为另一边的队伍运去医药,为好几位负伤的纵队首长治疗。府里原来的花园、饲养的一些动物,都被你外祖父好好管起来。那些动物有许多都是新添的,因为你外祖父最大的喜好就是饲养动物。有人说他能听得懂鸟语,这倒是夸张了。不过他能教八哥和鹦鹉说出长长的句子,有时还想把这个本事教给其他的几种鸟,可惜最后都没有成功。据他说这都是战争的缘故——是战争把人弄得心烦意乱,也把鸟儿变得心绪不宁了。他说它们深夜能听到远处的枪声,再就是,另一些鸟儿从不宁的地方飞过来,它们在笼里笼外交谈半宿,传递的净是吓人的消息,这样哪只鸟儿还有心思学说人话啊。

“就在战事最激烈的那一年里,一只彩色大鸟不知怎么飞了进来,它飞来了,一点儿都不怕人,就蹲在那儿盯着主人,再也不愿离开。这成了你外祖父最欢心的一件事。他除了这个没有什么高兴的事,因为传来传去都是你死我活的消息。这种鸟和大鹦鹉差不了多少,不过它们实在不是一个品种。就怕新来的鸟儿夜里被猫伤着,他要给它弄个住处,就自己动手编起了鸟笼——一方面当年早没卖鸟笼的地方了,另一方面他也喜欢起这个活儿了。他在等你父亲回来的日子里就不停地干这个,一口气把手艺练成了,结果上了瘾,一坐下摆弄那些竹条木片什么的就不愿停下。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站在那个彩色大鸟跟前的模样、他的眼神。他说这种鸟的舌头就像八哥和鹦鹉差不多,嘴巴长得比它们还要好呢。他说的什么软腭呀喉呀颌呀我都听不懂,只记得他的判定:用不了多久它就能学会说话。瞧他教它的耐心劲儿,比哄孩子还要细发,一遍又一遍说着,那只彩色的鸟儿真的专心听他,小脑袋一歪一歪,张大嘴巴想发出和他一样的声音来,只是试了几试没能成功,急得哭起来——真的,鸟儿也会哭。鸟儿哭起来眼皮一次次翕动,把渗出的泪刮去,不让人看出来,因为它好面子啊。它从东边飞过来,知道许多事情。你外祖父教它说话是为了好玩,也为了证明他的预言;鸟儿急着说话是为了告诉主人一个天大的秘密。只可惜,所有这些等咱一家人明白过来,什么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