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夜
1
拐子四哥、万蕙、鼓额、肖明子……所有的人都渐渐懂得:不能在入夜的这段时间里来打扰我。他们也开始变得沉默。我发现鼓额突然变得瘦削了,那副软软的小身体更加单薄。我来不及去想什么。我把窗户关严,把门插好,准备度过自己的一个夜晚了。我知道,那个渴念又一丝丝地逼近了:就如同黑夜后面的黎明,它反正要来临……多好的葡萄的精灵!她风姿绰约,诚实无欺。她在我眼里宽厚仁慈,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她启示我:一个人在背弃葡萄园的同时还会背弃更多的东西,包括背弃我的兄长和挚友拐子四哥……那真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梦魇——有一种力量正推拥我向它接近,正像有另一种力量在顽强地阻止我一样。我一时竟不知走向何方。我的足迹踏遍了原野,我的心灵也随之游荡。午夜里不能安歇的心灵在无休止地流浪。我知道它的周游也不会没有结果,它当然也会留下痕迹。
午夜里,我看见有什么在我的心底躲躲闪闪。它在那儿诱惑我,我只想捉住它,正是它催促我的肉体急躁地去实现什么,让我感到了无比的恐慌。可是我也明白,我有时又实在需要它来帮助,因为我实在太寂寞、太弱小了。时光如水,我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在漂来荡去。无论是过去的回忆还是未来的畅想,以及我的朋友、我在城里的那个小窝,它们都不能使我免除这种飘零之感。我需要抓住什么以证实自己、安慰自己。我想获取来自这个世界上某个隐秘角落里的一份安慰——我不认为这有什么过分。我看到了无数的例子。我看到了我所崇敬的那些人也在经历这一切,而他们却并未因此受到什么严厉指责。事实上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我实在难以摆脱这种诱惑的魔力。它不是我们所理解的那种明白无误的事物,而是一团混乱、灼热、不停旋转着的什么东西,它爆出了耀眼的光亮。有时它溅出的滚烫烫的东西灼伤了我,使我不能够安定,使我狂呼大叫,赤着脚在夜色里奔波……我一人独处,两手捂住了脸颊。
一个愚蠢的、不可救药的生命。如果迁就了那些荒唐的、不值得讨论的丑恶念头,我还可以拥有这片葡萄园吗?我还能够属于这片土地吗?葡萄园!葡萄园!我战战兢兢地提到了你,我知道你不可能永远这样枝叶繁茂。你也会荒芜——任何一片田园都会荒芜。尽管我可以像绣花那样尽心尽力,让你色彩斑斓,但另一只看不见的手还会把这儿重新搞得杂乱无章,使行人走过时连望都不愿望上一眼——就像几年前的那个春天、我与小村子签下契约的那个春天的夜晚一样:风沙多么凶暴地拍打小茅屋的门窗啊,它们就要涌进来,涌进来,像急着要埋葬什么……我还忘不掉另一个夜晚——就是那天,当肖明子搓揉着困倦的眼睛从外面归来时,我马上就察觉到了一种不祥。从此有一个梦想在悄悄破灭。那种隐隐的不安就是从那天开始的。肖明子失去了什么还是我的园子失去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心头发痛。那种痛楚留在心头,后来又沉淀下来。
到底是什么让我感到了痛楚,是我亲手建立的某种秩序被一位旁观者轻而易举地给打碎了吗?有没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我不愿去想。只是这个问号总要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面前,使我不厌其烦地追究。为什么?到底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这是一片亲手筑起的园林,就要把一切都挡在外面,以赢得一份永久的安宁吗?这是何等的自私,而且显然难以如愿。我的企盼伴随着阵阵惊愕。这种惊愕混同着惧怕和费解,一度充塞了我心底那个幽暗。异性长长的两腿踏乱了我们园子里的土埂,在我和拐子四哥亲手搞起的地垅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有一次我在黄昏的光色里久久地盯着地上的一处印迹,刚开始不知这是什么,后来才发现这是她们踩上的脚印……好像发生过一个很可怕的事件,它无论对于我们的葡萄园、对于肖明子,还是对于我和肖潇,都是极其重要的。好像大家受到了共同的伤害。后来,我甚至从肖潇欲言又止、轻轻活动的嘴角上察觉到了什么。当然她什么也没说。因为那一切是无法表达的。一丝嫉妒在我和肖潇身上同时滋生了,这就是我在那个黎明时分清清楚楚感到的……一种火烫烫的东西在我胸间沸滚,它变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热,终于使我不能自持。
我再也没法忍受了。这种滚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食物变成的热量吗?是欲念吗?它们反正要把我烧成黑色的灰炭。我像一个患了热病的人,搔着头发,眉间刻上了深皱。我一直担心的什么东西真的向我逼近过来,它们真的越来越强大了,足以把我击败。它们让我举手投降,让我跪在它的脚下。它们是另一个“我”,这会儿得到了夜晚的润养和默许,已经变得肆无忌惮。我没法抵御,没法抵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