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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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玉和铁力沌在一起做活儿时不声不响。她的话本来就少,再加上对方有时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也就一块儿闷起来。毛玉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想说话,因为心里鼓胀胀的,装了太多。她无法忘记这之前所有的事情,从小到大,到纵队,到首长身边。有时她流出泪来,让铁力沌抬起头看一眼,低头时叮一句:“忘了吧。”
毛玉在夜里仍然睡不着。她知道这不是跟上铁力沌服丹练功的结果,而是其他。她无法平息自己。深夜里她问:“这儿真是你的家吗?”沉默一会儿她点点头:“是的,这是乱世里最好的家了,一个好男人,一片好园子。”这样答过之后又望向夜色,那边传来他轻轻的鼾声。这是一个特别牢靠同时又是一个特别不能指望的男人。一个好人。由于这个人从不倾听他人往事,所以她也不能打听他的往事,不能知道他的过去,他教门里的事情。这是一大遗憾。她不能忽略的一个事实是:他把一个逃过重重追杀、扑倒在地的女子搭救了收留了,并且收为弟子。这是男人的怜悯,女人的缘分。可是我们的缘分就止于此吗?深夜,呼呼的海浪又怒吼起来,扑扑的巨浪就像打在小屋的墙上、打在她的心上。这怒涛在替她说话,语气愤怒。她突然记起了另一个事实:我是一个战士呢。
她从炕上坐起来,只披了很少的衣服。她看了看自己光润的长腿,想着以前的模样:那是到首长身边之前的日子,那时她在纵队前线指挥部,穿了深灰色粗布军装,有时还要打上裹腿。当然,有枪。卧在战壕里的时候,如果身边的人少了,会有一只手摸过来。她不吭一声。当这只手摸到了要命的部位时,她就会飞起一脚踢向那人的正中。一阵极力忍住的呻吟,告诉了他的痛苦像夜色一样深长。那时她真是刀枪不入。问题出在退据后方的时期,是那个残忍的首长之前的时期——那时她跟从的首长是一个多么和蔼博学的人。同样会外语,同样可以作出果敢的决定。可惜,那个首长在一次撤离时牺牲了。问题是死亡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他以过人的和善、父亲一般的仁慈,还有真诚的话语、深厚的学养,这一切相加一起的分量,把她给彻底压垮了。她给他压得倒在了地上。
那是一个午夜。午夜往往是发生大事的时刻,这被一次又一次证明了。当时他刚刚口授了一份电文,并让她休息,然后自己也要休息。后悔和幸运的是,他在最后一刻喊住了她,倒给了她一份炒面。他们一块儿吃过了炒面,身上热烘烘的,秋天的寒气立刻飞了个精光。他多看了她两眼,可怕的慈祥。她早就受不住这目光了。对方有四十一二岁,年龄上可以做自己的父亲。问题是他与自己没什么血缘关系,这么慈祥,又是无微不至的首长。她常常在他的目光里羞涩地抿着嘴唇。她的嘴唇红而厚,抿过之后首长会更加注意地看上几眼。总之午夜之后他们在一起,秋凉使首长掀开了棉大衣的襟子,她像只小鸟一样拱了进去。真是温暖啊。首长真好。
有了那样的一夜,再没有类似的第二夜。紧张而危险的转移、频繁的会议,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是这些让首长忘记了快些复制那一夜。她有时长时间盯住他,想让他早些想起那一夜,结果白搭。他紧锁眉头,在屋里踱步——后来的另一个首长也爱踱步——首长都是如此。踱步之余会回头看她一眼,但目光里只有冷峻的现实,没有温暖的爱意。她知道他顾不得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纵队战士的大批牺牲,是这些可怕的消息把他推进了冷漠之渊。最后该离开了,出门时,首长在她的身上披了一件棉衣。她的脚再也迈不动了,回身伏在了他的胸前。他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轻轻推她一下,她离开了。
想不到就在第二天黎明,竟是他们的永别。
她不敢去想那一天的枪声和喊叫。警卫战士的奔跑、呼号……她刚安顿下来就一声声问着首长,只见他们都在抹眼睛。黄沙卷到了半空,一只大鸟扑展着翅膀艰难飞向西天。首长没有了。
大海的怒涛一阵猛似一阵。她站在炕上,脸色凝重。她从来没有像这会儿一样,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战士。她下了大炕,把披在身上的衣服揪紧了一下,然后往隔壁走去。
可能是海涛太大的缘故,地铺上的人没了鼾声,蜷在那里,怀里紧紧搂着那只大猫。她站在地铺前看着,对这个瘦瘦的南方男人怜惜到极点。她蹲下来,尽可能温和地将那只大猫从他的怀中赶开,然后掀开了他的被角。他用被子裹住自己,然后走开。她追上去。他走到屋子外边,一推门,一阵大风卷进一片片枯叶。他的身子往后仰了一下,她就趁势将其抱住。她扶他回到地铺,悄声说:“你就把我当成大猫好了。”